“殿下这夜闯闺阁的毛病还是改改的好。”
穆川无法看清梦境之中的人影,他进一步那影子便退一步。
“口口声声说与本王缔结盟约,后脚就迷晕了本王,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不知道殿下何意,况且是殿下扶我回房的。”
这声音,是二哥和安然?他们在说什么,什么盟约,什么迷晕。
“那天的火也是你自己放的?”
“难道不是殿下销毁罪证?”
放火,什么火,陆家那把火,怎么可能是,怎么可能是安然放的。还有罪证,什么罪证,安然明明在救徐先生,哪有时间去放火。
穆川想要扑过去抓住陆安然的影像,那影子瞬息即逝。
雾里看花又是另一个画面,细皮白肉的脖颈被剑抵着,脖颈的主人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清。
瞬息之间,脖颈被划出一道血痕,他窜过去,光影又换了位置。
这一回是黄花梨雕花罗汉床上,那人被掐着后脖颈,他妄图推开那只手,光影再次变换位置。
脖子的主人可算是包扎了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绣帕上的花纹是玉茗,这纹路比之芳草轩墙垣上的鳌里夺尊。
苏城城外,守城士兵从城楼上远眺,远近之间车影晃动,“什么人?”
一辆米汤娇的马车上镶嵌着杏花花纹披上四绿纱皱徐徐驶来。
“如今已经二更天了,不能入城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我们是陆家的仆人,我家小姐得了重病,急需请大夫入府。这是知府大人的令牌,还请放行。”
那玄褐色盔甲的士兵上前查看,“的确是大人的令牌,放行。”
城门栅栏同时开启,马车由外城入内城,停在了甜水巷巷口,车内的人跳下马车,“你在这里等我。”
“是。”
“嘚嘚嘚”
“来了,来了,这二更天的何人如此扰清梦?”
“先生,我家小姐让我将此物交给您。”
“何必如此着急。”
“小姐怕先生贵人事忙,无暇他顾。”
“回去告诉她,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过几日她要的东西就能做好。”
“是,冬青告辞。”
“笃笃笃 ”
“谁啊~”
客栈小二哥揉了揉朦胧的眼睛,“你找谁啊?”
“天字丙号房的客人可在。”
“这大半夜的,除了睡觉还能去……”
“哎,你这人!”
“你一个姑娘家的,闯什么……”
“嘭嘭嘭”
逐风揉了揉惝恍的睡眼,眼前的冬青让他怀疑自己的双眼。
“我找你家公子,有东西交给他。”
“冬青姐姐,这夜静更阑的~”
穆川听到响动,披外袍而出,“逐风,何事?”
“少爷,冬青姐姐来了。”
“请她进来吧。”
“冬青姐姐,请。”
冬青从怀中掏出一个朱石栗色的锦盒,双手奉上递给了穆川。
“这个锦盒,我家小姐让我退还给公子。”
“退还!为何要退还?”
冬青见穆川并不打算接过锦盒,随手将锦盒乾乾翼翼地置于桌案之上。
“小姐说,从前接过这锦盒是为了日后公子寻得良人时候,赠与良人,如今不过是暂为保管。”
“什么良人,她就是我认定的良人!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姐已经答应庆王殿下同二小姐一起入府。”
“什么入府,何时定下的事!”
小姐当真是诈谋奇计,只是这样这两人的缘分只怕是断绝了。
“昨日夜间,侍妾身份。”
“侍妾,她何时同二哥生了情意!”
“你告诉我,她是怎么了?才不过几个时辰不见,她怎么会判若两人!”
“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所以,她是当真想嫁给我二哥,还是故意气我,气我在芳草轩里逼她。”
“这些时日的相处,冬青看的出来公子对小姐的心意。可是小姐对公子只有知己的情意。”
“知己,谁要和她做知己,难道她看不出来,我送这镯子的心意嘛!”
陆安然,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想娶你的情意嘛!
穆川一掌拍向花梨木雕花六角桌,桌案应声裂开,化为两半。
“她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小姐说她想的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她想清楚了,我想不清楚!”
“望公子多加保重,冬青告辞。”
冬青不忍回头,闪身下楼离开了客栈,只留下满脸震惊的穆川主仆二人。
冬青坐在车厢内,抬头望了眼天字丙号房的烛光,也许今夜谁都无法安眠了。
可是公子,这已经是小姐为你做的最后最妥善的一件事了。
惟愿你余生安稳!
“走吧。”
“驾~”
马车停在了白芷坊的尽头,敲开那朱红色的大门。
“啪啪啪”
“来了,来了!”
“闵大夫,叨扰了。还请您同我们走一趟。”
闵大夫提起灯笼瞧了瞧面前的丫鬟,“你是,你是,陆家小姐的丫头?”
“正是,闵大夫,您的药箱呢?”
“哎,哎,好歹让我披件长衫。”
“车上都有,您先上车吧,风如急火的事情片刻耽误不得。”
“行,行,走吧。”
“出发。”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用了您的方子从药汤起身之后便昏厥了。”
“昏厥了?”
“可有体热?”
“奇怪之事便是如此,起初小姐是体热异常,后又突降,现如今又是体热又是昏迷不醒。”
“看样子怕是,怕是要用八珍汤先稳着才行。”
“您看需要什么药材,我们一并带回去。”
“冬青姐,商号到了。”
“也好。”
穆川手中一壶接着一壶的酒,饮个不停,“少爷,您别喝了!您都喝了一天一夜了!”
“逐风,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她为什么那么决绝!”
“这,这逐风也不知道……”
“昨日,昨日她才答应我,答应让我多了解她一点……”
“少爷,冬青姐姐来的太蹊跷了。什么事情不能等到五更天后,要不我们让人去陆家别院瞧瞧。”
“对,我们现在就去!”
穆川刚走两步又直摇头,“不行,我不能去,我去了说什么呢?她定然是有苦衷的,可是她让冬青来传这样的话,就是不愿告诉我她的委屈。”
“少爷,要不,我们找刘夫人先去探探路?”
“刘夫人,刘夫人可行。逐风,拿我的符牌请刘夫人去一趟陆府别院。”
“好,我这就去,少爷,你别喝了。”
穆川暗淡的眼神中散发出一丝光华,手臂不经意打落了床榻边的石栗色锦盒。
锦盒从塌沿上翻落,镂空雕花平银手镯也从盒子内滚出来。仅有的光亮投射在锦盒上,穆川返观内视锦盒一角有被敲开的痕迹。
他紧着捧起锦盒,沿着锦盒一角掰开了盒子,取出夹层中的信件。
“这是什么?”
“穆川亲启:你若是见到这封信,只怕我已是不在人世了。你莫要难过,这本就是我既定的命运。你若是因此而难过,便是我的过错了。这世人人心似鬼,我看过太多,却不想让你也看到。你这样清澈见底的性子,该与禾苗泥土为伴,看尽群峦巍峨,遍享山花芬芳,快活地做你的稻香居士。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这般写吧,倘若是从前,我定会如此。如今,我却想同你说,这大翰早已经不是你眼中的良田,而是一块瘠田,我想你或许该做个大翰的农户,放一放你心中的执念,除一除大翰的害虫。我本以为,我此生重来,可以护住陆家上下众人,若是无望实现,唯盼你替我周全一二。陆安然绝笔。”
“陆安然,你好狠的心!你休想!”
穆川趔趔趄趄从地上爬起来,眼中似乎坚定了什么,捡起滚落的手镯和锦盒,将它们完璧归赵。
“砰~”
“少爷,您瞧谁来了!”
穆川抬起满布血丝的双眼,盯着门外。
“哎呦,你这是怎么了?这眼睛,这头发,这胡子,粗服乱头的。渍渍渍~”
“知府夫人?”
“你就同安然一样叫我岩香姐好了。”
“岩香姐,安然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哎,你这怎么桌子也坏了。”
刘夫人凝睇了一眼穆川的神情,“不打趣你了,可是我连内室都不曾进得去。”
“为何?她不在内室?”
“她们家的两个丫头压根没让我进去,我只闻到了八珍汤的药味,还有血腥味,还有好像是人参的味道。”
“八珍汤用于体弱久病之人,人参,血腥味!她定是出事了,我要去陆家看看!”
“哎,哎,哎,你等会。”
刘夫人叫住了准备离去的穆川,“你就打算这样去?吃饱了喝足了,好好梳理一下自己再去。女儿家见情郎都要描眉画黛许久,你好歹也拾掇一下吧。一身酒气,也不怕熏着我们家安然。”
“夫人说的再理。”
“好了,我回去开我家库房盘算盘算送些什么药材去才好。”
刘夫人自顾自地离开了客栈,穆川煎心熬油,又觉得刘夫人那句熏到我们家安然尤其的顺耳。
“逐风,帮我准备香汤,吃食。”
“好咧!”
逐风离开的步伐异常轻快,总算是云消雾散见星天了。
入暮时分,陆家别院并不静谧,陆安然的内室更是雀喧鸠聚,自然是无人在意后窗屋顶的动静。
“闵大夫,我家安然这是怎么了,白日里不是已经稳住了嘛?”
“陆夫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老夫如今观其脉象,虽然微弱却比白日里好上许多。如今看到这人事不知,或许未必是坏事。”
“这还不是坏事,这人都昏过去!”
“这可怎么办呢!”
陆轻舟看着来回踱步的陆夫人,“夫人,夫人,既然大夫这么说了。那安然必然是能够逢凶化吉的。”
“如今我施针稳住了陆小姐的心脉,再佐之八珍汤调理,不出两日便可苏醒。”
“闵大夫,我家夫人心疼女儿。刚刚或许有些失礼,还请见谅。”
“咳咳咳~”
闵大夫取出陆安然身上的金针,谛视了陆夫人的脸色。
“我看夫人久病缠身,肺疾迟迟不好,不若让老夫替夫人把脉如何?”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闵大夫,外边请。”
闵大夫把脉之后,略微思索,“脉象比前段时日好上许多,之前的温补方子可以换成回生甘露丸。”
“不知这回生甘露丸有何特别之处?”
“回生甘露丸,主治滋阴养肺,体虚气喘,新旧肺病。夫人如今这情况服用最是合适。”
“六福,送闵大夫回去休息,顺便取药回来。”
“不过,这回生甘露丸服用需要忌骄忌躁,需稳定心神方可。”
“多谢闵大夫。”
陆轻舟亲自送闵大夫上了马车,又奉上厚厚的诊金,可谓是虑无不周。
“我去东厨看着点安然的药,你们也辛苦了一晚上了,回去歇歇吧。”
“是,夫人。”
待到人群皆散去,窗外传来衫越的呼喊,“灵犀,灵犀。”
冬青用手肘顶了顶灵犀的手臂,“去吧,这里有我。”
“那我去了,我,我一会带粽子糖给你吃。”
“好,小姐这儿有我守着呢。”
灵犀刚刚出门,冬青便发觉后窗外的竹影摆动,略似人影。
“小姐,您的千般委屈,万般筹谋若是不早日醒来,怕是无缘实现。您醒过来才可以做您想做的事情,爱您想爱的人。”
“冬青这就去东厨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冬青堪堪离去,不曾发现罗汉床上的人指尖颤动,后窗外翻进了一只寻人的小犬。
穆川踅摸陆安然的颞颥,“我来看你了。”
他转身靠在罗汉床的彭牙上,“我来之前有许多话想和你说,想问你。可是我在后窗外等了许久,也听了许久,现下觉得我问什么都是负累。”
穆川不曾回头,自然也不曾得知罗汉床上的人曾抬眼看了下他的发丝。她甚至用手戳了戳他的外袍,可是到底是孤立难为,又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陆安然,会者定离,一期一祈,唯有知己,方能长久。只要你愿意,我们做知己好友也是不错的选择。”
“陆安然,你要是当真喜欢我二哥,我也愿意帮你完成心愿。可是我更希望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陆安然,你知道嘛,我的梦中一直有个看不清的身影,直到近期来了苏城,我的梦才越发的清晰。”
穆川不知絮絮叨叨说了多久,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锦盒,“这锦盒我既然送出去了,断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他起身将锦盒放在乌木水纹海棠式高花几之上,不虞之隙中觌面陆安然后背露出的一角累累血痕。
“这后背!”
“难怪你,难怪你......”
穆川低头凝噎,又贴了贴陆安然的鬓角,“对不起,你一定很疼。”
穆川从怀中掏出一个汝瓷网状纹小瓶,“这是七厘散,有活血散瘀,止痛止血,瘀血肿痛等疗效。”
“安然,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都可以信赖我的。我也是皇子,我愿意放下执念,治理瘠田。”
陆安然的眉头紧蹙,好似做了什么噩梦。
穆川用指腹轻柔地抚平了她的蹙眉,“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别挂心,别挂心,妖魔鬼怪快离开。”
“罢了,我还是留个字条善了,我怕她们不会用。”
这一头的陆安然睡卧不宁,梦魂颠倒芳魂乱。
陆安然蹑踪着陆欣然的脚步,进了山中深处,竹阶尽头两间茅屋拔地而起。
“咯吱咯吱”
那门应声开启,屋内类乎树像,祈福的红绸缎满满登登,枝杈上那美人面灯笼风中摇曳,惊心怵目之余又引人遐想。
枣红色纱帘之后有人声传出,“今日我已算了一卦,天神预示,有尘缘未了之人登门,与我结算前尘的孽债,想必就是这位小姐了。”
陆安然半信半疑跨入了那道门,一路走来,那些红布绸缎活像是北斗星君手中掌管凡人气运命数的页页命薄。
人人求神拜佛,祈求天神祈福。对于天神来说,人间一世不过是须弥芥子。
陆安然掀开帷幔,内外之间相距甚远,神不安,鬼不安。
“哗啦啦”
女巫上了一杯热茶,递于桌案之上,现下陆安然忖量面前之人的样貌。
一身五彩粗布麻衣,额间点缀的印记似乎是部落的图腾,发型亦是如此。
她忖度其手掌的粗糙程度,看的出来是常年算卦导致的,可见祷告之人观者如市。
端茶送客,喝茶迎客,自然是不好扫了主人的情意。
陆安然示意冬青给与卦金,冬青心下了然,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置于桌案之上。
“既然是算卦,卦金还请收下。”
“不知如何算法?”
只见那女巫用芭茅草在陆安然身上拂扫一遍,然后随意剥下三根一样长短的草筋,一边念咒语,一边逐一掐折成寸许的若干小节。念毕,将三根草筋并列观察,若所掐之各节一般长短。
“如何?”
那女巫瞳孔瞪大,嘴角渗出一丝血色,“小姐前世命格乃是离卦,今生命格天机不可泄露。”
此女命格竟然已有微微入星之向,不同于前世之命格,今生命格成则贵不可言,败则福祸难料。
陆安然接过那茶杯一饮而尽,“既然如此,我也倘然相告,我来这里,本不是为了求神拜佛,也无心愿可祝祷,您大可不必那些似是而非,故弄玄虚的说词。”
“小姐不必如此,方才那位客人所求,我已经拒绝了。”
“为何?”
“我自她的眼中,看到了血,那是至亲的血。那血色里有我图腾的印记。”
屋外朗朗晴空蓦然响彻一道雷声,穆川的手蓦然被紧握住。
“别怕,我守着你。”
“什么图腾?”
“那是一个至阴至狠的诅咒之喻。”
女巫双手奉上一块漆黑色的玉石,玉石之上的图腾一如往昔般熟悉。
往事浮现,竟然还是有人来做了这件事,也不知因果报应,如何回转,当真是有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万物生来,自得其法,就好似一条长河,若是你从中阻断了它的去向,它必然会另觅他途。但是无论如何,它绝对不会停下脚步。”
“您说的不错,我却不能认同。”
“不知小姐高见。”
“不知道您可愿同我打个赌,假使我能说服您,您便要履行赌约如何?”
“还请小姐明示。”
“我行船曾有幸路过一地,那地出过一位大家。那位大师少年时,父亲病逝,为了完成父亲心愿,肄业从医,遇到了第一神算子孔先生。孔先生给他算命:大家如果继续读书明年就可以中秀才。孔先生见到大家的母亲,算中大家小时候很多事情。”
“母亲便同意大家去赶考,结果真的中了秀才,随后多次考试都跟孔先生预测的一样,一家对孔先生非常信任。”
“后来算到大家,一生无子嗣,死于五十三岁八月十四日的丑时。大家经过此事之后,心灰意冷,只觉得自己命数都不过是星君命薄上的寥寥几句。他也开始相信,一个人一生的吉凶祸福、贫富贵贱,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不能强求。”
“命里无时,求之不来。”
“直到遇到了一位禅师告诉他:极善之人,数固拘他不定。极恶之人,数亦拘他不定。夫命由己定,则己修善,己心乐,故得福报,造恶则福折。”
“大家又问禅师,一个人求富贵就会有富贵,求子女就会有子女。命里没有,那里能求得到?命里有的求得到,命里没有的到那里去求?”
“禅师说,人的命数不应该向外求,而应该向内求。不知道这个故事能否破您之前的道?”
“愿赌服输,不知小姐想让某所行何事。”
二人低语良久,此事终是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