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浓稠的墨汁,泼洒了整个京城。凛冽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街巷,将屋顶、墙头、青石板路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积雪已有半尺来厚,行人绝迹的长街上,唯有风穿过枯树桠枝的呜咽声,偶有晚归的寒鸦落在檐角,抖落一身碎雪,又扑棱棱地飞走,徒留几片羽毛在风雪中打着旋儿。
一辆青布马车碾过积雪,车轮轧过的痕迹深而清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沫浅浅覆盖。马车走得极缓,车辕处挂着的铜铃被冻得发僵,只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马车最终停在窦府后门的巷口,门内悄无声息,只隐约透出一点昏黄的烛火。
片刻后,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窦昭提着一只沉甸甸的药箱,脚步轻盈地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件素色的锦缎棉袍,外面罩了件灰鼠皮的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她没有回头,径直踏上马车的踏板,撩起厚重的毡帘钻了进去。
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寒意。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角落里燃着一只小巧的铜炉,氤氲着淡淡的暖香,驱散了砭骨的寒气。窦昭将药箱放在脚边,解下斗篷搭在身侧,便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
车窗外的风雪声渐渐模糊,她的思绪却如车外纷飞的雪花,纷乱而清晰。邬善的病,听宋墨说并非急症,却缠绵日久,药石罔效,说到底,是心病难医。她与邬善虽相交不深,却也有过几面之缘,知晓他性情温厚,只是生来体弱。
此番前来,她扮作游方郎中,只说是受宋墨所托前来诊病,切不可暴露身份。毕竟邬府规矩森严,邬老爷又是个谨慎多疑的性子,若是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怕是会生出诸多事端。
那该对邬善说些什么?是直言宋墨的牵挂,还是只做个寻常郎中,为他诊脉开方,点到即止?窦昭纤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药箱的边缘,眸色深沉。她总觉得,邬善的病,光靠汤药是不够的,还需解开心结才是。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渐渐放缓,最终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车夫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姑娘,邬府到了。”
窦昭缓缓睁开眼,眸中的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她理了理衣襟,将兜帽又压低了几分,这才提起药箱,伸手推开了车门。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打得脸颊微微发疼。窦昭抬眼望去,夜色中的邬府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字迹被积雪覆盖,看不真切。门前立着两盏八角宫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将门前的积雪映照得一片惨白。两名身材魁梧的家丁守在门两侧,身披蓑衣,手持长棍,目光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动静,连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窦昭定了定神,迈步上前,在门前站定,微微拱手作揖,声音沉稳,不卑不亢:“在下是宋世子请来的游方郎中,听闻贵府公子身体不适,特来登门诊病。”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清晰地传入两名家丁耳中。两人对视一眼,随即上下打量起窦昭来。见她穿着朴素,虽罩着斗篷,却难掩眉宇间的书卷气,身姿挺拔,神色坦然,不像是心怀不轨的歹人。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家丁板着脸,语气生硬地道:“你在此等候,我去通报。”
说罢,他转身推门而入,厚重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又很快合上,将风雪与窦昭隔绝在外。
窦昭站在原地,任凭风雪扑面,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她却神色如常,目光平静地望着眼前的朱门,仿佛周遭的寒冷与等待的焦灼,都与她无关。
雪势渐大,风也越发凛冽。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光景,那扇朱漆大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先前进去通报的家丁快步走了出来,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对着窦昭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老爷允你入内,但府中规矩多,请郎中谨言慎行,莫要乱走,更莫要多问。”
“多谢。”窦昭微微颔首,提着药箱,紧随家丁身后步入府中。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府内的景象与门外截然不同,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往里走,两旁的回廊下悬挂着数盏宫灯,暖黄的光芒将庭院映照得如白昼一般。甬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只余下些许残雪在墙角堆积,寒风穿过回廊,卷起一阵冷意,却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梅香。
窦昭抬眼望去,只见庭院两侧种着数株红梅,枝头缀满了花苞,些许早开的花朵在风雪中傲然挺立,暗香浮动,沁人心脾。这般雅致的景致,本该让人心情舒畅,可府中却静得出奇,连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让人无端地觉得沉闷。
家丁脚步匆匆,带着窦昭穿过一重又一重院落,绕过抄手游廊,最终停在一处西厢房外。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沉声道:“公子就在里面,老爷吩咐,诊完病速速离开,莫要逗留。”
窦昭应了一声“好”,目送家丁转身离去,这才抬手,轻轻叩了叩房门。
屋内无人应声,她便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炭火的气息,呛得人鼻腔发痒。厢房内烧着一盆旺盛的炭火,将室温烘得暖意融融,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沉沉的闷意。房间的陈设简洁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籍,靠窗的位置设着一张软榻,邬善正坐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眉宇间郁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听到推门声,邬善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待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他先是愣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打量这个突然闯入的游方郎中。
窦昭反手掩上房门,提着药箱缓步走到榻前,这才缓缓抬起头,压低了声音,语气熟稔:“邬公子,别来无恙?”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邬善浑身一震,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的疑惑瞬间被震惊取代。他猛地坐直了身子,锦被从肩头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目光急切地落在窦昭脸上,可当他的视线扫过立在不远处的小厮时,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下满眼的错愕与不解。
那小厮是邬老爷特意派来守着的,说是伺候公子起居,实则是监视,以防邬善与外人有过多接触。
窦昭仿佛没有察觉到邬善的窘迫与小厮的注视一般,自顾自地将药箱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从里面取出一个青色的脉枕,轻轻放在几案上。她抬眸看向邬善,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听闻公子近来身体违和,在下特来为公子诊脉。”
她的目光宁静如水,落在邬善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劝慰与深意,仿佛在告诉他,此地不宜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邬善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炭火噼啪作响,火星溅起又落下,他才缓缓回过神来。他看懂了窦昭眼中的深意,也明白了她此番前来的用意。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慢慢伸出手,将手腕轻轻放在了柔软的脉枕上,指尖微微颤抖,却带着一丝莫名的笃定。
而此刻的邬府门外,那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旁,停着另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车厢内,林挽月拢着暖炉,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窦昭的身影消失在邬府的朱门内,轻声道:“宋墨,寿姑她进去了,你说,邬善看到她,会不会吓一跳?”
宋墨坐在一旁,目光深邃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温柔:“他只要见到窦昭,病就好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