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裹挟着艾草与菖蒲的清苦香气,漫过窦家别院的青砖黛瓦。院内石榴花燃得正盛,艳红花瓣坠着晨露,映得游廊下悬着的五彩纸葫芦愈发鲜亮。王映雪扶着鬓边新簪的赤金点翠步摇,款步走回内室,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得意。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各托着个描金漆盘,盘中铺着月白绫缎,静静卧着两枚虎符荷包。
“这端午啊,戴虎符,驱邪添运,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王映雪在梨花木八仙桌边坐定,声音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明清时端午又称女儿节,姑娘家亲手绣的虎符最是灵验,两个丫头特意为两位公子绣了这物件,一针一线都是心意,就是为了讨个好兆头。”
说话间,她示意丫鬟将漆盘呈上。魏廷珍、魏廷瑜姐弟与邬善早已按宾主之礼坐定,闻言皆抬眸望去。宋墨与林挽月则坐在稍远些的窗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院内景致,目光却隐隐落在那两个虎符上。魏廷珍身着月白绣暗纹褙子,鬓边仅簪一支素雅的玉簪,气质温婉端庄,作为长姐,她始终端着几分持重,此刻正温和地打量着漆盘中的物件,想看看窦家姑娘的手艺如何。
王映雪心思剔透,自然是想彰显自己的女儿窦明有多优秀,便先拿起左边那枚虎符,指尖摩挲着荷包边缘的缠枝莲纹,脸上满是赞许:“先瞧瞧这个,品鉴品鉴。”
魏廷珍伸手接过,入手便觉丝滑软糯,竟是上等的云锦面料。荷包通体呈正黄色,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下山虎,虎目圆睁,獠牙微露,四肢遒劲有力,仿佛下一刻便要从锦缎上跃出。最精妙的是虎身的纹路,竟用了失传已久的玉螺钿绣法,将细小的贝壳磨成碎屑,与丝线交织绣制,在光线下流转着莹润的珠光,连虎毛的层次感都栩栩如生。虎符边缘还缀着一串赤红色的玛瑙珠子,颗颗圆润饱满,晃动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这个刺绣玉螺钿,配色雅致,针脚细密,真是巧夺天工。”魏廷珍反复端详,眼中满是赞叹,指尖轻轻抚过规整的针脚。
王映雪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笑容满面地接话:“这是明儿绣的,她打小就心灵手巧,针脚自然细巧些。”说着,她才不紧不慢地拿起另一枚虎符,递到魏廷珍面前,“这个是昭儿姐绣的,虽不及明儿的精致,也是一番心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第二枚虎符上,室内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这枚虎符用的是普通的绸缎,面料粗糙了许多,颜色也略显暗沉。上面绣的老虎身形臃肿,四肢比例失调,虎目被绣得像是两颗模糊的黑豆子,身上的纹路更是杂乱无章,针脚疏密不一,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底色的绸缎,边缘也只是简单地锁了一圈边,连装饰的珠子都没有,与方才那枚精致虎符形成了天壤之别。
魏廷珍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接过虎符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沉默了片刻。她抬眼瞥见窦昭站在一旁,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枚粗糙的虎符与自己无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作为长姐,她既要顾及体面,又要考虑弟弟魏廷瑜的感受——毕竟这虎符是绣给公子们的,这般悬殊的差距,难免让人多想。最终,她只能尴尬一笑,含糊其辞地说:“额,这个虎符……也是个虎符,也挺好。”
王映雪仿佛没听出魏廷珍话里的敷衍,顺势拿起两枚虎符,走到魏廷瑜与邬善面前,语气热络:“那就请两位公子笑纳了,都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她刻意将窦明绣的那枚精致虎符递到邬善手中,又把窦昭绣的那枚塞给了魏廷瑜,动作自然得仿佛早已安排妥当。
邬善接过虎符,却并不是很开心。魏廷瑜握着手中粗糙的虎符,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错乱的针脚,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邬善手中的那枚,目光里满是艳羡,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只觉得越发不是滋味。
“只是没有想到今天宋世子也来了,”王映雪话锋一转,看向立在窗边的宋墨,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仓促之间没能准备世子的份例,还望世子莫要见怪。”
宋墨淡淡颔首,语气疏离:“王夫人客气了,些许小事,不必挂怀。”他的目光掠过那两枚虎符,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如何看不出这是王映雪故意为之,既抬高窦明,又贬低窦昭,还顺便给魏家姐弟上了眼药,手段倒是不小。
林挽月在宋墨身侧,将这一切看得分明。她何等聪慧,一眼便看穿了王映雪的心思。窦明绣的那枚虎符,无论是面料、绣法还是装饰,都堪称上乘,显然是耗费了大量心血与时间准备的。而窦昭那枚,针脚生涩,显然是临时赶制出来的。
她心中冷笑,王映雪为了捧窦明,可真是煞费苦心。京城里谁不知道,王映雪为了让窦明的绣工压过窦昭,花重金请来了数位有名的绣娘,手把手地教导,前后足足教了三年有余。而窦昭这枚虎符,林挽月隐约记得,昨天才匆匆告知窦昭,让她赶绣一枚虎符用于今日送礼。一边是精心准备了数月的精品,一边是仓促赶制了一夜的成品,这对比简直一目了然,更何况窦昭并不想绣。
王映雪这招可真毒,既不着痕迹地抬高了窦明,彰显了她的贤良淑德与精湛技艺,暗合班昭在《女诫》中提及的妇工标准,又暗暗拉踩了窦昭,让旁人觉得她粗手笨脚,难当贤妻良母之责。同时,这也是在给魏廷珍和魏廷瑜上眼药,作为未来的婆母和夫君,魏廷珍自然希望弟弟能娶一位才貌双全、心灵手巧的妻子。
虎符已经顺利送出,王映雪眼角的笑意更浓了。她不经意间抬眼,瞥见门外匆匆走进来一位嬷嬷,那嬷嬷是她的心腹,方才被她派出去办一件要紧事。此刻嬷嬷神色有些匆忙,衣裙的下摆和袖口沾着不少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去了郊外或是后山之类的地方。
王映雪心中一动,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她清了清嗓子,对着宋墨、魏廷瑜和邬善三位说到:“我们这别院的后山有一片茶园,如今正是草木繁茂的时节,景色秀美得很。三位公子第一次来我们庄上,想必还没好好逛逛。我已经安排了伶俐的小厮,不如让他们带三位公子去踏踏青,赏赏茶园风光,也活动活动筋骨。”
话已至此,三位公子自然不好推辞,三人顺势跟着等候在门外的小厮离开了内室。
紧接着,王映雪又笑着对魏廷珍说:“外面凉亭里风清气爽,还摆了些新鲜的瓜果点心,不如我们也去那边坐坐,透透气?”魏廷珍本就对王映雪的安排颇为满意,又想着或许能趁机多了解些窦家姑娘的情况,也好为弟弟的婚事参考,闻言立刻点头应允。王映雪便扶着她,带着一众丫鬟嬷嬷也离开了内室,只留下了窦昭、窦明和林挽月三人。
窦明见窦昭和林挽月站在一旁,便笑着说道:“顾姐姐,姐姐,我去看看厨房准备的端午糕点好了没有,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林挽月还没开口,窦昭便淡淡摇了摇头:“你去吧,我和阿遥在这里说说话。”
窦明也不勉强,提着裙摆便兴冲冲地离开了。
待窦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林挽月立刻上前一步,拉住窦昭的手腕,压低声音说道:“寿姑,情况不对。”
窦昭抬眸看她,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你方才有没有注意到王映雪身边那个嬷嬷?”林挽月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凝重,“就是刚刚走进来的那个,她的衣裙边上沾上了些泥土,而且神色看着有些慌张,不像是只是在院子里走动的样子。”
窦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外,那嬷嬷此刻正站在游廊下,与另一个丫鬟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抬头往内室的方向瞥一眼。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嬷嬷进来时的模样,确实如林挽月所说,裙摆上沾着不少新鲜的湿土,连鞋面上都沾着些草屑。
“王映雪刚才特意支走了三位公子和你,又让嬷嬷去办了事情,”林挽月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她这么做,恐怕不止是为了让窦明在公子们面前露脸那么简单。你想想,她特意安排公子们去后山茶园踏青,而嬷嬷又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泥土,说不定后山那边有什么猫腻。”
窦昭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她自然清楚王映雪的心思,此人向来心机深沉,做事步步为营,今日借着端午送礼的由头,故意让窦明的绣工压过自己,就是为了破坏自己的名声。但她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止这么简单。王映雪特意支走众人,又让心腹嬷嬷外出办事,其中定然还有更深的算计。
“而且,”林挽月又补充道,“王映雪这招一石二鸟,既抬高了窦明,又让魏家姐弟对你产生了偏见,真是好算计。”
窦昭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腕,指尖微微收紧。她并非在意魏廷瑜的看法,只是王映雪这般步步紧逼,屡次三番地设计陷害,让她心中泛起几分寒意。这虎符之事看似小事,却处处透着阴狠,正如《弟子规》所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可王映雪偏偏将心思用在打压旁人上,若今日不加以应对,日后她必定会变本加厉。
“她既然想让我出丑,”窦昭的声音平静无波,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我便不能如她所愿。”
林挽月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她知道窦昭向来聪慧冷静,定然不会任由王映雪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