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以宫远徵为第一视角展开。
药炉里的火舔舐着陶罐的底部,发出细碎的哔剥声。
我盯着那簇跳跃的蓝焰,看它如何将罐中的药材慢慢熬煮融合,最终化为一碗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
这过程我重复了成千上万次,闭着眼睛也能完成,选材、称量、配伍、文火慢煎,每一步都精准得像刻在骨子里。
可这一次,我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累。
这三个月,我试过连续七天不眠不休地试药配毒、审讯无锋俘虏。累到极致时,眼前会发黑,手指会痉挛,但不会抖。
现在它在抖。
因为空。
角宫寝殿的那张榻,空了。
我每日辰时三刻准时端药进去,对着空荡荡的床铺说话:“姐姐,该喝药了。”然后站在那里,等一盏茶的时间,再把凉透的药端出来,倒进墙角那株早已枯死的月桂根下。
金复第一次看见时,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后来他习惯了,只是在我端着空碗出来时,沉默地接过,去清洗,再备好下一顿的药。
只有我知道,那株月桂根下的土,已经被药汁浸得发黑,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那是数十种珍贵药材混合腐败后的气息,像是在祭奠什么永远回不来的东西。
“徵公子。”药童在门外小声唤,“执刃厅送来的新伤员,伤口有溃烂的迹象,周大夫请您过去看看。”
我应了一声,将刚煎好的药汁滤进白瓷碗里。动作依旧流畅,只是指尖扣着碗沿的力道,重得快要捏碎瓷器。
放下药罐时,袖口擦过桌角,叮铃一声轻响。
我低头,看见袖中滑出的那枚铃铛。很小,旧了,铃舌已经锈蚀,再也发不出清脆的声音。这是她去年生辰时,我换下的那对金铃之一。
当时我听见角宫的侍女说金铃声音太清脆,打扰她休息,我就收了起来,想着等她身子好些再戴。
现在,没机会了。
我将铃铛握进掌心,金属的冰凉硌着皮肤。
药童又在催了,我将铃铛塞回袖中,端起药碗,走向角宫。
废墟正在清理,寝殿的位置暂时搭了个简易的棚子。
哥哥不在,应该是去执刃厅处理后续了。他总是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崩溃,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眼这片埋葬了一切的焦土。
我将药碗放在棚内唯一完好的小几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床榻,像过去三个月每一天做的那样,开始说话。
“姐姐,今天换了方子,加了一味龙胆草,清心火。你总说药苦,这次我多放了一钱甘草,应该会好些。”
“角宫东边的废墟清得差不多了,哥哥说不重建了。也好,那里烧得太厉害,地基都毁了,重建也是徒劳。”
“宫子羽昨天来过了,没进来,在远处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好像变了个人,开始认真处理羽宫事务了。”
我说得很慢,一句一顿,仿佛真的在等她回应。
可她永远不会回应了。
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角宫,还有那个会对我笑、会摸我头、会轻声细语叫我远徵弟弟的姐姐。
剩下的只是一个名字,一座无字碑,和一段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说完,静静站了一会儿。
然后端起药碗,走到棚外,再次倒进那株枯死的月桂根下。
褐色的药汁渗入焦黑的土壤,无声无息。
转身时,我看见哥哥站在不远处的断墙下。
他不知来了多久,一身墨色几乎融进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他看着我,又好像没在看,目光穿透我,落在更远的地方。
“远徵。”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哥。”
“药倒掉可惜。”
“不可惜。”我说,“反正,她也喝不到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
哥哥的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但很快又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走过来,脚步很轻,踩在瓦砾上几乎没有声音。
“明天开始,不用煎了。”他说。
我没应声。
“她不喜欢喝药。”他继续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握紧了袖中的铃铛,锈蚀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陌生,“你后悔吗?”
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看我。暮色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那张本就瘦削的面容看起来近乎嶙峋。
“后悔什么?”他问。
“所有。”我说,“带她回来,娶她,瞒着她,还有最后那碗药。”
如果没有那碗药,如果没有那个以口相渡的强迫,如果没有那记耳光和更深的绝望,她会不会至少走得平静一些?
哥哥沉默了很久。
久到远处的钟声敲响,久到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没。
“后悔。”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我看着他。
“因为我不能看着她死。”他转回头,望向那片焦土,“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哪怕用最不堪的方式,我也要留住她一口气。活着才有以后。”
“可现在没有以后了。”我说。
“我知道。”他说,“所以,后悔也没用了。”
他说完,转身走了。墨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废墟深处,像一滴墨融进黑夜。
我站在原地,直到手脚冰凉。
袖中的铃铛不知何时滑落,掉在脚边的瓦砾堆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弯腰捡起,借着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看见铃身上沾满了灰。
我抬手,想用袖子擦干净。
可袖子也是脏的,沾着药渍和尘土。越擦越脏。
最终,我放弃了。将铃铛紧紧攥在掌心,金属的冰冷和锈蚀的粗糙感,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
就像有些事实,越逃避,越清晰。
就像有些人,越想留住,越留不住。
药童又来了,这次是禀报伤员的情况恶化。
我收起铃铛,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向医馆。
我是宫远徵,徵宫之主,宫门最年轻的药理天才。我能解百毒,医奇症,能从最细微的脉象里窥见生死。
可我救不回想死的人。
也留不住要走的人。
医馆里灯火通明,伤员的呻吟和医官的指令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药味。
我走进去,所有人停下动作,看向我。
“徵公子。”周大夫迎上来,面色凝重,“伤口溃烂的速度太快,像是……”
“我知道。”我打断他,接过他手中的病历,“去取我药房里第三排左数第七个青瓷瓶,全部化入清创的药水里。”
他怔了怔,随即应声而去。
我走到病榻前,掀开染血的纱布。伤口果然已经发黑,边缘蔓延着不祥的青紫色,是无锋最后那批箭矢上淬的毒,混合了瘴气和某种罕见的矿物毒素。
棘手,但并非无解。
我净了手,取过银针和药刀,开始清创。
动作精准,下刀利落,银针扎入穴位的深度分毫不差。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只有器械碰撞和伤者压抑的闷哼声。
半个时辰后,溃烂的腐肉被清除干净,新敷的药膏开始发挥作用。伤者的呼吸逐渐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周大夫松了口气,擦去额头的汗:“还是徵公子有办法。”
我没说话,只是将染血的器械扔进沸水盆里,看着血丝在滚烫的水中化开、消散。
办法总是有的。
毒有解药,伤有良方,连心脉尽碎的人,我也曾用金针吊住过一口气。
可有些东西,没有解药。
比如遗忘。
比如记忆。
比如那个在恢复记忆的瞬间,就被彻底摧毁的灵魂。
我洗干净手,走出医馆。
夜已经深了,星子稀疏地挂在天上,像谁漫不经心撒下的银屑。我走回徵宫,穿过药圃,停在那一排新栽的月桂苗前。
幼苗还很弱小,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要长到能开花,还要很多年。
可我等得到吗?
或者说,等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蹲下身,从袖中取出那枚锈蚀的银铃,轻轻埋在最近那株月桂苗的根旁。
土盖上去,最后一点金属的反光也消失了。
就像她从我的世界里消失那样,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起身时,膝盖有些发麻。我扶着旁边的石栏,望向角宫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盏灯笼,像守夜人困倦的眼睛。
哥哥大概还在那里,坐在某段未倒塌的断墙上,对着废墟和夜色,一言不发。就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着同一片废墟,祭奠同一个人。
只是他选择背负,我选择沉默。
他选择用余生去偿还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我选择将那个成为过去的铃铛和未说出口的感情,一起埋进土里。
风吹过药圃,新栽的草药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我转身走回徵宫。
身后,夜色如墨,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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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鲜花加更,谢谢这位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