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宫尚角为第一视角展开
雪是在后半夜停的。
我站在山谷最深处的断崖边,看着最后一抹月光从云隙间漏下,落在脚下新立的石碑上。
碑上没有字,只有一株用匕首浅浅凿出的月桂纹样,那是她生前绣过无数次,也是我衣袍上永不更改的暗纹。
金复说这样太简薄了,远徵红着眼睛问,要不要刻上名字。
我摇了摇头。
名字有什么意义呢?
宫灵角,赵临淰,哪一个才是她?
或者哪一个都不是。
她就像这山谷里的雾气,你以为抓住了,摊开掌心,只剩一片潮湿的凉意。
我蹲下身,拂去碑上薄薄的积雪。
指尖触及冰冷的岩石,却仿佛还能感受到最后那一刻,她在我怀中渐渐冷去的温度。
“公子。”金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迟疑,“执刃请您去一趟祠堂。”
我没有回头:“说我不去。”
“是关于少主之事,还有无锋后续的处置,几位长老……”
“让他们自己决定。”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陌生,“角宫已毁,我不再是角宫之主。”
金复沉默了。良久,他低声应了句“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雪地又恢复寂静。
我继续蹲在碑前,从怀中取出那封被她藏在妆奁最底层的信。
信纸已经看了太多遍,边缘起了毛边,墨迹却依然清晰,尤其是最后那滴泪渍,像一枚永不愈合的疤。
“让我来做选择吧。”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温顺安静,骨子里却比谁都决绝。
小时候偷看我的兵书被抓住,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梗着脖子说“哥哥能看,我也能看”。
后来家破人亡,她流落在外,靠采药为生,那样娇气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
我缺席了她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年,等终于找到她却亲手将她拖进了另一个地狱。
远处传来钟声,是祠堂晨祭开始了。宫门又恢复了它的秩序,仿佛那场大火,那些鲜血,那些永远沉默在废墟下的人,都只是漫长岁月里微不足道的插曲。
也许是的。
宫门总会在。
无锋灭了,还会有别的敌人。
长老们老了,会有新的长老。
就连角宫,那片焦土上,迟早会建起新的宫殿,住进新的主人。
只有有些人,一旦消失就真的消失了。
我站起身,膝盖有些发麻。一夜的雪让山谷换了模样,那些烧焦的痕迹被暂时掩盖,天地间只剩一片刺眼的白。
该走了。
转身时,我看见远徵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
他没穿厚氅,肩头落满了雪,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少年人长得快,不过几个月,轮廓又硬朗了些,只是眼神里多了一种沉静的、近乎悲悯的注视。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件玄色大氅:“哥,回去吧。”
我没有接:“你先回。”
“我等你。”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就像小时候,我每次受伤或心情不好,他也是这样固执地守在门口,不声不响,直到我走出来。
我最终还是接过了大氅,却没有披上,只是搭在臂弯。
“远徵。”
“嗯?”
“如果有一天,”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你会恨我吗?”
少年愣住了。
他抿紧嘴唇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雪光映着他尚且稚嫩的眉眼,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在父母灵前发誓要找回妹妹的少年。
“不会。”他最终摇头,声音很轻却清晰,“永远不会。”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话不必说透,他知道我为什么问,我也知道他为什么答。
在这座吃人的宫门里,我们早就学会了用沉默代替言语,用背影代替告别。
并肩往回走时,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冰冰凉凉。
我想起她最后那个笑容,想起她说“月桂谢了”时的眼神,她早就选好了结局。
从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起,从她看着我的眼睛叫出哥哥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等这个结局。
等一场大火,等一次彻底的毁灭,等所有罪孽和错误都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哥。”远徵忽然开口,“姐姐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我脚步微顿。
“没什么。”我说,“只是一些告别的话。”
“哦。”他没有再问。
但我知道他猜到了,这孩子太聪明,聪明得让人心疼。
他一定早就从我的沉默、从角宫的废墟、从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切里,拼凑出了那个鲜血淋漓的真相。
只是他不说。
就像我不说。
有些真相,说出口的瞬间就会变成杀人的刀。
回到角宫废墟时,天已蒙蒙亮。
工匠们开始清理瓦砾,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金复迎上来,低声汇报昨夜的进展,宫唤羽的余党清剿完毕,无锋的残部在旧尘山谷外围被围歼,执刃决定三日后举行祭典,告慰亡灵也重整宫门。
我听着,目光却落在废墟深处。
那里曾经是寝殿的位置,是她躺了将近半个月的地方,也是她最后闭上眼睛的地方。
现在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梁柱和破碎的瓷器,还有半截烧焦的月桂枝,那是她从院子里移栽到窗边的,说这样醒来就能看见。
我走过去,捡起那截焦枝。
入手很轻,一捏就碎成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混进雪泥里。
金复还在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
只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我教她练剑。她总也学不会最基础的起手式,急得眼圈发红。我只好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遍遍练习。
那时她的手很小,软软的,握在掌心像只暖和的雏鸟。
她说:“哥哥,我是不是很笨?”
我说:“不笨,只是还小。”
她说:“那等我长大了,就能保护哥哥了吗?”
我说:“不用,哥哥保护你。”
后来她真的长大了,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模样,回到我身边。
而我却成了伤她最深的人。
“公子?”金复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我摇头:“你去忙吧。”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退下。
远徵不知何时离开了,大概是去医馆处理伤员,废墟前又只剩我一个人。
雪越下越大,很快又在焦土上覆了新白,我站在那里,看着这片曾经叫角宫的地方,忽然觉得陌生。
这里埋葬了太多东西。
父母的期望,兄弟的情谊,那些深夜里批阅不完的文书,那些在外奔波的风霜雨雪。
还有她,最初是妹妹,后来是妻子,最终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捧灰烬,一封信,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但这宫门,这江湖,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岁月,还是要继续。
就像雪会停,天会亮,废墟上迟早会长出新草。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里,和那句没有说出口的
“灵儿,哥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