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的地牢深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味终年不散。
寒鸦肆在第三天深夜咽了气,他至死没有吐露半个字,只在最后时刻用尽力气对着墙壁刻下一个扭曲的符号,那是无锋死间的标记。
云为衫沉默地目睹了这一切,当宫尚角踏进她那间单独的囚室时,她正对着掌心一枚磨损的银铃出神。
“你的妹妹叫云雀。”宫尚角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冰冷得不带情绪,“三年前死于旧尘山谷外围的无锋内斗,杀她的人是寒鸦肆的上线。”
云为衫猛地抬头,眼中终于有了裂痕。
“无锋给了你错误的仇恨。”宫尚角将一份染血的卷宗扔在她面前,“寒鸦肆临死前写的。”
那页纸上详细记载着当年云雀被灭口的全过程,因为她发现了某位高层与宫门内部交易的秘密,而指派灭口任务的,正是云为衫一直效忠的“寒鸦”系统中的更高层。
云为衫盯着那页纸,久久没有动弹。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
“你想知道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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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的黄昏,宫尚角独自站在角宫最高的瞭望台上,手中是云为衫供出的完整名单:包括三名早已在宫门潜伏超过五年的暗桩,其中一人的名字,让他眼底的寒意凝结成冰。
宫唤羽的贴身侍卫长。
他想起那位处事周全的少主,想起两年前临淰有孕时羽宫送来的那些补品,想起祠堂法事前,宫唤羽状似无意地提起:“弟妹近来气色不佳,可是旧疾未愈?”
夜风呼啸而过,扬起他玄色的大氅。宫尚角缓缓收起名单,转身走下高台。
每一步都踏在阴影里,像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
临淰开始进食了。
在宫尚角那场残酷的喂药之后,她像是认命了,又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
宫远徵送来的药膳和汤水,她会机械地吞咽,只是她再也不说话。
宫尚角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出现,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
他不说话,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她片刻。临淰从不与他对视,总是侧着脸,望着窗外那株开始凋谢的月桂。
有一次,宫远徵忍不住低声问:“哥,要不要让紫商姐姐或者别的什么人,来陪姐姐说说话?也许……”
“不必。”宫尚角打断他,目光依旧落在那个单薄的背影上,“就这样。”
他不要任何人看见她破碎的样子。不要任何安慰,不要任何开解,他要她恨,要她痛,起码这样还能证明她是个活人。
第十日的深夜,执刃厅突然响起急召钟声。
宫尚角赶到时,厅内气氛凝重。
宫鸿羽面色铁青,宫唤羽站在下首,神情是罕见的肃穆,几位长老分坐两侧,目光复杂。
“尚角,”宫鸿羽沉声开口,将一封信推至案前,“羽宫今早截获密报,无锋三日后将集结主力,强攻旧尘山谷。”
宫尚角拿起信扫了一眼,内容与云为衫的供词吻合,他抬眼
看向宫唤羽:“大哥如何看?”
宫唤羽叹息一声:“无锋此番来势汹汹,想必是得知细作被拔除,狗急跳墙。我已命羽宫全数备战,商宫的火器也已就位。只是……”他顿了顿,“敌暗我明,还需角宫在外围的暗桩提供更多情报。”
很合理的建议,很周全的考量。
宫尚角点了点头,将信放回案上:“我会安排。”
会议持续到后半夜。
当众人散去时,宫唤羽特意走到宫尚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尚角,临淰可好些了?这次大战在即,不若将她暂且移至后山密室,更为稳妥。”
宫尚角侧头看他,烛火在宫唤羽眼中跳动映出关切的光。
“不必。”宫尚角淡淡道,“角宫很安全。”
宫唤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着离开了。
宫尚角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金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递上一枚小小的蜡丸,是从那名侍卫长房中搜出的,尚未发出。
宫尚角捏碎蜡丸,里面空无一物。但蜡壳内侧,有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微痕:“月晦,子时三刻,后山鹰嘴崖。”
今夜,正是月晦。
子时的旧尘山谷,万籁俱寂。
鹰嘴崖是后山一处险峻的孤峰,三面绝壁,只有一条狭窄的栈道相通。今夜无月,崖上更是漆黑一片。
宫唤羽独自站在崖边,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在观赏这浓稠的夜色。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宫唤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你来了。”
宫尚角在他身后三步处停住,玄衣几乎融进夜色里:“少主在等谁?”
“等你。”宫唤羽缓缓转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意,“我知道你会来。”
“为什么?”宫尚角的声音平静无波。
宫唤羽沉默了片刻,笑容渐渐淡去:“为什么?尚角,你从小就知道为什么。父亲看重你,长老们倚重你,就连本该属于我的执刃之位,他们也更属意你。我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你的陪衬。”
“所以你要借无锋之手除掉我。”宫尚角陈述道,“两年前临淰有孕时,那些补品里掺了什么东西?还有这次选亲,你明知新娘中有细作,却故意放水,是想让无锋在宫门内制造混乱,最好能让我分心失察,对吧?”
宫唤羽没有否认:“可惜,上官浅那个蠢货失手了,否则你现在是不会站在这里质问我。”
“她不是失手。”宫尚角看着他,“是你让她失手的。你早就知道她是无锋的人,甚至可能是你主动联系的寒鸦肆。你需要她制造混乱,但你也怕她真杀了临淰,因为临淰一旦死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你藏不住。”
宫唤羽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盯着宫尚角,眼神冷下去:“你果然都知道了。”
“从你侍卫长房中搜出蜡丸开始。”宫尚角向前一步,“当年灵儿流落在外,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山风骤急。
宫唤羽忽然笑了,那笑声在寂静的崖顶显得格外刺耳:“宫尚角,你永远这么敏锐,却又永远慢一步。是,当年是我故意放走了追捕无锋残党的消息,引你离宫。
也是我让人在你回程路上设伏,本以为能除掉你,没想到却让你遇到了那个丫头,更没想到,她竟然是你找了那么多年的妹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残忍的光:“最妙的是,你自己把她娶了回来。当我发现赵临淰就是宫灵角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我要看着你亲手毁掉你最珍视的人,看着你活在乱伦的罪孽里,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宫唤羽突然动了。
他不是扑向宫尚角,而是猛地向后一跃,直直坠向悬崖!
宫尚角瞳孔骤缩,几乎本能地扑过去抓他,指尖擦过衣角,却只撕下一片布料。
然而下一秒,崖下传来机括弹射的闷响。
宫唤羽的身影并未坠落,而是被一道早已布置好的钢索凌空拽住,闪电般荡向对面山壁,那里有一处极其隐蔽的洞口。
诱饵。
宫尚角瞬间明白,宫唤羽根本不想与他正面对决,他只需要将他引到这里,困在鹰嘴崖。
而真正的杀招是——
“轰——!!!”
角宫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染红了半边夜空,连环的爆响,从角宫核心区域一路蔓延。
宫尚角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他转身就要往回冲,却听见身后崖下传来宫唤羽冰冷的声音:“没用的,宫尚角。我在角宫地下埋了足够炸平整座宫殿的火药。现在赶回去,也只能给她收尸了,如果还能找到尸骨的话。”
宫尚角僵在原地。
他缓缓回头,看见宫唤羽已站在对面洞口,手中举着一枚小小的火折,映着他扭曲的笑容:“永别了,二弟。这场仗,是我赢了。”
火折被抛出,落向崖下。
那里堆满了浸满火油的枯枝,一旦点燃,栈道会在顷刻间化为火海,将鹰嘴崖彻底隔绝。
宫尚角看着那点火光坠落。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宫唤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没有试图逃离,反而向前一步,站到了悬崖最边缘。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那双总是冰冷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你说得对。”宫尚角的声音被爆炸声和风声撕扯得破碎,“我生不如死,已经很久了。”
火折落入油堆。
“轰——!!!”
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整条栈道。炽热的火舌舔舐着崖壁,将鹰嘴崖变成了一座孤岛。
宫唤羽站在对面,看着被火海包围的宫尚角。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宫尚角会跳下去,跳进这必死的火海。
但宫尚角没有。
他只是转过身,背对着熊熊烈焰,面向角宫的方向。那里爆炸仍在继续,火光将夜空烧成了血红色。
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烈焰几乎要烧到他的衣角。
宫尚角做了一件让宫唤羽毕生难忘的事,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角宫宫主令牌。
玄铁铸就的令牌在火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泽。
宫尚角最后看了一眼,松开了手。
令牌坠入万丈悬崖,消失在浓烟与火光中。
下一刻,宫尚角纵身一跃,扑向对面山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狠狠扎进岩缝,借着那一荡之力,竟硬生生在绝壁上开辟出一条生路!
宫唤羽脸色大变,转身就往洞里逃。
但已经晚了。
宫尚角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洞口,浑身被烟火熏得漆黑,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你……”
宫唤羽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短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宫尚角贴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大哥,你忘了,我是在地狱里爬回来的人。”
宫唤羽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软软倒下。
宫尚角拔出短刃,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他转身冲出山洞,向着角宫的方向疾奔。
火光越来越近,爆炸声震耳欲聋。
角宫已经不存在了。
曾经巍峨的宫殿化作了冲天的火柱和遍地的瓦砾,救火的人群在远处奔走呼喊,但无人敢靠近核心区域,那里还在不断爆炸。
宫尚角穿过混乱的人群,冲向那片火海。
“公子!不能进去!”金复浑身是血地扑过来拦住他,“夫人,夫人她……”
“她在哪?”宫尚角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金复红着眼睛指向火场中央:“寝殿最先爆炸,秋水姑娘拼死把夫人带出来了,可是……”
可是什么,他没说下去。
宫尚角推开他,冲进火场。
在一片焦土和残垣的正中,他看见了临淰。
她躺在秋水怀里,身上盖着浸湿的披风,但半边身子还是被烧伤了。那张苍白的脸此刻沾满了烟尘和血迹,眼睛紧闭着。
秋水哭着抬头:“公子,夫人她…她刚才醒了一次,说、说想看看月桂……”
宫尚角跪下来,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还有气。
微弱的,但确实还有。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秋水怀里接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阿淰……”他低声唤她,声音破碎不堪,“阿淰,看着我……”
临淰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火光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却没有照亮任何东西。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宫尚角以为她又要闭上眼。
然后,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很虚幻,像即将消散的晨雾。
“哥哥…尚角...”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月桂……谢了……”
宫尚角的心脏在那一刻被彻底碾碎。
他抱紧她,将脸埋在她冰冷的颈窝,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烟尘和血迹,烫得灼人。
“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着,像最虔诚的忏悔,“对不起……对不起……”
临淰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看着那轮被浓烟遮蔽的、朦胧的月亮。
许久,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息太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像最后一丝留恋。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再也没有睁开。
三个月后。
旧尘山谷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角宫的废墟还未清理完毕。
宫尚角站在废墟前,一身素白。他瘦了很多,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唯有背脊依旧挺直。
宫远徵站在他身侧,同样一身缟素。少年的脸上褪去了最后的稚气,只剩下沉静的肃穆。
“哥,”宫远徵低声开口,“执刃说,角宫重建的事……”
“不必了。”宫尚角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角宫,就让它这样吧。”
宫远徵沉默片刻,递过来一封信:“金复在整理姐姐遗物时发现的,压在妆奁最底层。”
宫尚角接过信。信封上没有字迹,但纸笺边缘已经泛黄。
他拆开信。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是临淰的笔迹,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断断续续写了很久:
“尚角,别难过,这是我的选择。从想起一切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只有一条路可走。我走不了,你也走不了。所以让我来做选择吧。好好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一份。”
信的末尾,墨迹被一滴干涸的泪渍晕开。
宫尚角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肩头,落在他手中的信笺上,落在脚下这片焦黑的废墟上。
最终他缓缓折起信纸,贴身收好,他转身走向山谷深处。
宫远徵没有跟上去,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兄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他知道,角宫永远不会重建了。
就像有些人,有些事,一旦破碎就再也回不去了。
雪落无声,覆盖了一切痕迹。
仿佛那些爱恨,那些罪孽,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夜,都从未存在过。
只有旧尘山谷的风,年复一年地吹过,带着永恒的、冰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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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听着窗外呼呼作响的风声,我敲完了最后一个字,或许节奏太快了,或者某些地方不够完美,但我还是写完了。
作者君这个故事我从一开始就是定的be,总觉得临淰道德感太强,在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屈辱绝望会胜过对宫尚角的爱。
作者君所以,结局自然而然也就出来了。
作者君其实写了很多同人文,这本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完结,特别感谢友友们一直以来的支持陪伴和评论,特别是球球哈哈哈⸝⸝ ᷇࿀ ᷆⸝⸝。
作者君就让我们把临淰和尚角的故事留在这个周日吧,拜拜(๑•̀ㅁ•́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