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尚角步出寝殿，廊下夜风扑面，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他胸腔里那团灼烧的业火。脸颊上那点微弱的刺痛早已麻木，残留的只有唇间药汁的苦涩和她泪水划过指尖的冰凉触感。
他一步步走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雪夜里的孤松。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刚才那场近乎施暴的喂药，那记清脆的耳光，都未曾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表象下，是即将沸腾喷薄的熔岩。径直走入角宫深处一间从不允许外人踏入的静室。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黑暗。
绝对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门，缓缓滑坐下去，挺直的肩背终于垮塌，头颅深深埋入膝间，黑暗中只能听见他粗重得不成调的喘息像负伤的困兽。
“灵儿”一声破碎的哽咽，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瞬间被黑暗吞噬。
这不是他第一次唤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带着如此深重的罪孽与绝望。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不是那些温馨的兄妹时光，而是她醒来后那双眼，空洞、死寂、最后化为惊怒与屈辱。
他做了什么？
他是她的哥哥。
他曾发誓用生命守护的妹妹。
胃里一阵翻搅，浓重的血腥气涌上喉头。他死死捂住嘴，将那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还有事要做，无锋的俘虏需要审讯，宫门的防务需要调整，那个上官浅，他眼底掠过一丝森寒的杀意。还有远徵，他不能倒下，角宫不能乱。
他用尽全部意志将那些足以将他碾碎的情绪，一点点压回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但已恢复了惯常的稳定，走到墙边，摸索到机关，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微弱的光线透入。
这是一条通往书房的密道。
片刻后，角宫书房。
宫尚角已换上一身干净的玄色常服，脸上的疲惫仍在，但眼神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寂，金复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公子。”
“说。”宫尚角的声音平静无波。
“寒鸦肆伤势极重，但性命无碍，始终不肯开口。云为衫受的都是皮外伤和毒烟侵扰，已无大碍，同样缄默。上官浅跌落断崖时撞伤头部，兼有溺水，一直昏迷未醒，医官说可能伤及神魂，即便醒来，也未必能记得什么。”
宫尚角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昏迷？失忆？真是巧。
“继续审，用远徵的新药。重点问出无锋此次潜入的完整名单、联络方式、以及他们在宫门内的其他暗桩。”他顿了顿，“尤其是，‘寒鸦’这个代号，除了寒鸦肆，还有谁。以及，他们是否知道灵儿当年流落在外的具体细节。”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冰冷的重量。
金复心头一凛，垂首：“是。”
“羽宫和商宫那边有何动静？”
“羽公子似乎对夫人病情十分关切，今日曾试图接近角宫后园，被守卫劝离。之后去了徵宫方向，似乎与徵公子有过争执。商宫一切如常，紫商小姐忙于审讯后勤支援。”
宫子羽…
宫尚角眼中寒意微凝，他想起那日河滩上，宫子羽看向临淰时那毫不掩饰的担忧。
那份过界的关切，如今看来，格外刺眼。
“加派人手，盯紧羽宫。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角宫，尤其是女客院落相关人等。”他语气不容置疑，“告诉宫唤羽，无锋俘虏的审讯由角宫全权负责，羽宫若想插手，让他亲自来找我。”
“是。”
“另外，”宫尚角抬起眼，看向金复，“去查，当年赵家庄变故前后，所有可能与灵儿接触过的外人，尤其是可能知晓她身上佩戴过刻有‘灵’字玉佩的人。事无巨细，我要全部。”
金复深知此事重大，更关联着公子最深的痛处，肃然应道：“属下立刻去办。”
书房重归寂静。
宫尚角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却没有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他目光落在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药汁的苦涩，和她泪水咸涩的痕迹。
他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最后那心如死灰的眼神。
他知道，那一耳光打散的不只是药汁，还有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假象，他将她强行拉回了生的范畴，用的却是将她推向更深渊的方式。
恨他吧。
如果恨能让她有一丝活气，能支撑她熬过这崩溃的绝境，那他就来做这个她最恨的人。
总好过，看着她像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消散。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角宫依旧沉寂，但那沉寂之下，某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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