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角宫寝殿内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临淰在药力作用下睡得沉了些，却仍不安稳，眉心蹙着，指尖不时轻颤。
宫尚角始终维持着靠在床架的姿势，目光未离她分毫。
寅时初刻，外间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进。”宫尚角压低声音。
金复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小盒，步履轻悄：“角公子，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宫尚角接过木盒打开，里面铺着墨绿丝绒，正中卧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玉珠，色泽温润如羊脂，却隐隐有流光在内部游动。
这是宫门库藏的一块暖玉髓，性极温厚，能调息养脉，他两指捻起玉珠，入手果然一片温煦暖意，却不灼人。
他示意金复退下，亲自将暖玉髓放入临淰中衣内侧特制的贴身小袋中。
玉珠贴着心口放置，暖意缓缓渗透。不过半盏茶时间，临淰紧蹙的眉头竟真的松开了些许，一直微凉的手脚也渐渐回暖。
宫尚角凝神观察她的气息变化，确认暖玉髓起效，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重新靠回床架，闭目养神。
晨光微熹时，宫远徵又来了，轻手轻脚地再次诊脉。
“热度退了，脉象也稳了不少。”宫远徵语气舒缓许多，看了一眼临淰心口处微微的暖光轮廓，“哥，你把暖玉髓给姐姐用上了？”
“嗯。”宫尚角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能固本吗？”
“短期佩戴大有裨益，尤其对她这种寒气侵体、底子偏虚的。”宫远徵点头，又补充道，“但终究是外物，关键还得靠内调静养。我调整了药方，加强了扶正固本的几味药。”他将新药方递给宫尚角过目。
宫尚角扫了一眼：“照此办理。角宫近日谢绝外客，一应事务先报你或金复处理，非紧要不必报给她。”
“知道了。”宫远徵应下，犹豫片刻，低声道，“哥，女院那边云为衫和上官浅，我的人昨夜观察到些微异动。”
宫尚角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说。”
“子时三刻，云为衫房内曾短暂有微弱烛光晃动，不同于寻常起夜。约半柱香后，一只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夜蛾，从她窗口缝隙飞出，往旧尘山谷方向去了。”
宫远徵声音压得更低，“上官浅那边倒无特别动静，只是她今晨比旁人早起两刻钟，在院中独自散步，恰好偶遇了巡夜换防的侍卫统领，寒暄了几句，问的是宫门内冬季防务惯例，理由是她畏寒，想了解哪里炭火更足。”
“旧尘山谷”宫尚角指尖在桌上轻叩，“那是瘴气最易弥漫之处，夜蛾活不过一炷香。若非经过特殊训练或药物浸染，”他看向弟弟，“那只蛾子，截住了吗？”
宫远徵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山谷边缘跟丢了，那里的雾气含有微量毒素，干扰了追踪香。”
“无妨。”宫尚角并未责怪，“既然动了，必有下次。加强旧尘山谷出入口的暗哨，尤其注意非人之物。至于上官浅，”他眸色深沉，“她倒懂得迂回。冬季防务惯例？哼，让侍卫统领按惯例回答，不必多言。”
“是。”
“还有，”宫尚角叫住准备离开的弟弟，“阿淰醒来若问起女院之事”
“就说一切如常，已交由紫商姐姐暂管，让她安心养病。”宫远徵立刻接话。
宫尚角颔首，眼底掠过一丝疲惫。
午后，临淰悠悠转醒。
喉咙仍有些干痛，但身上那股刺骨的寒意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口持续散发的温和暖意。
她动了动手指，察觉贴身之物的异样，微微怔住。
“醒了？”宫尚角的声音从床边传来。他竟一直坐在那里处理文书，见她醒来，立即放下卷宗，探身过来，“感觉如何？”
“好多了”她声音沙哑，想撑起身，被他轻轻按住。
“别急。”宫尚角扶她靠坐在软枕上，递过温水，“你染了风寒，需静养。远徵来看过，已无大碍，按时服药即可。”
临念小口喝着水，温水润过喉咙，舒适许多。
她抬眸看他，见他眼底有淡淡血丝，下颌线条也比往日紧绷，心中泛起疼惜：“我没事，别太担心。”
宫尚角握住她一只手，掌心温暖，“你近来太过劳累，女院之事我已安排商宫暂管，其他琐事金复和秋水会处理，你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临淰知道争辩无用，且自己确实力不从心，便乖顺点头：“好，听你的。”她摸了摸心口，“这是暖玉髓？”
“嗯，”宫尚角道，“戴着它，寒气不易再侵。”
暖玉髓何等珍贵，库藏记录她都见过，没再说什么，只是将他握着自己的手拢在掌心，指尖轻轻摩挲他指腹的薄茧。
寝殿内一时静谧温馨，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申时，金复在门外低声禀报：“公子，羽宫侍卫急报，旧尘山谷东南侧发现可疑踪迹，疑似有人试图开辟隐秘路径，执刃大人请您速去商议。”
宫尚角眼神一凛，拍了拍临淰的手：“我去去就回，你好生休息。”
“万事小心。”临念目送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心口那暖玉髓似乎也随着她的心绪轻轻一颤。
羽宫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宫鸿羽，宫尚角，宫子羽及几位长老均在，地上摊开着一张旧尘山谷的详细地貌图。
“痕迹很新，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宫子羽指着地图上一处标注，“手法专业，利用天然岩缝和枯藤做掩饰，若非今日巡逻队中有人熟悉采药路径，极难发现。路径指向是通往女客院落后方那片废弃樵夫小屋的方向。”
“又是女客院落附近。”宫尚角声音冰冷，“选亲开始以来，那里意外未免太多。”
“尚角怀疑新娘中仍有问题？”一位长老沉声问。
“不是怀疑，是肯定。”宫尚角斩钉截铁，“无锋不会只派一人，林婉暴露，不过是掀开了冰上一角。如今有人按捺不住，试图建立新的联络或撤离通道。”
宫鸿羽眉头紧锁：“但如今所有新娘皆在严密监视之下，尤其你提到的云为衫和上官浅，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她们与谷中痕迹有关。”
“不需要直接证据。”宫尚角道，“既然对方动了，我们只需布好网，等待下一个动作。旧尘山谷新发现的路径，不必立刻封死，反而可以留着，但需布下天罗地网。
同时，加强女客院落内部的监控，尤其是物品递送和饮食水源，以及她们之间看似不经意的接触。”
他看向宫子羽：“我需要你留意她们日常言行有无矛盾之处。无锋训练再精，扮演他人日久，难免有细微破绽。”
宫子羽郑重点头：“我明白。”
宫尚角又对宫鸿羽道：“执刃，我提议，以春日祈福，驱除疫病为名，三日后在宫门祠堂举行一场法事，要求所有新娘及宫门内女眷参加。”
宫鸿羽若有所思：“你是想在统一场合，进一步观察？”
“是。法事庄严肃穆，环境特殊，人心易露。”宫尚角眸光深邃，“我们可以提供一些机会，看看谁会去触碰不该碰的东西，或者传递不该传的消息。”
计划迅速商定。
宫门这部庞大的机器，在平静的表象下，更精密地运转起来。
三日后，宫门祠堂。
香烟缭绕，钟磬悠扬。
所有新娘皆身着素雅衣裙，按照指引跪坐于指定蒲团上。宫门内女眷如宫紫商临淰等亦在场，除却雾姬夫人，她一向不参与这些事。
临淰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暖玉髓的温养功不可没。
她跪坐在前排，目光平静地掠过后方的新娘们。
云为衫跪在中间偏左位置，垂眸敛目，姿态恭谨，仿佛完全沉浸于诵经声中。
上官浅则在她斜前方，腰背挺直，侧脸在香烟中显得柔和静美，偶尔抬眼望向神龛，眼神虔诚。
法事流程冗长而庄重。
进行到献花环节时，每位新娘需依次上前，将手中的一支白梅供于香案前。
就在云为衫上前献花时，她脚下似乎被蒲团边缘绊了一下，身体微晃，手中的白梅险些脱手。
她连忙稳住，迅速将花枝放入案上花瓶，退后两步，才轻轻舒了口气，脸颊微红，似为自己的失仪感到羞愧。
这小小的插曲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多数人目光仍专注于主祭。
然而，一直暗中观察的宫尚角和宫远徵，却交换了一个眼神。
宫远徵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云为衫俯身放花时，宽大的袖口曾极其短暂地拂过香案边缘某个特定位置，那里，早被宫远徵涂抹了一层无色无味的特殊药粉。
药粉沾肤无感，但若与另一种特定香料接触，便会显色。
法事继续进行。
临念忽然感到一阵轻微晕眩，她悄悄按住心口，暖玉髓传来稳定的暖意，支撑着她。
她抬眸，恰好看见上官浅正微微侧头，看向身侧另一位新娘，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眼神却像隔着袅袅香烟，望向了祠堂侧殿某扇紧闭的雕花窗。
那扇窗后，是临时存放经卷和法器的侧室。
临念的心微微一沉。
法事终于结束，众人依次退出祠堂。
临淰在秋水搀扶下慢慢走着，经过侧殿回廊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上官浅似乎稍稍落后了人群几步，指尖似无意地拂过廊柱上某处不起眼的浮雕纹路。
那纹路深处，积着微尘。
上官浅的指尖，却纤尘不染。
回到角宫，临念靠在榻上休息。
宫尚角很快回来，身上带着祠堂沾染的淡淡香火气，眉眼间凝着肃杀。
“如何？”临念问。
宫尚角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药粉显色了。在云为衫袖口内侧，有极淡的蓝痕，她碰过香案上我们预设的位置。”
“她传递或接收了什么？”
“香案下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小凹槽，原本空无一物。但现在，里面多了一粒蜡封的药丸。”宫尚角语气冷峻，“远徵已取走查验。至于上官浅”他顿了顿，“她接触过的廊柱纹路，内藏玄机。
那是多年前一名无锋细作曾使用过的联络暗记之一，以指甲划痕的深浅和方向传递信息。她不是无意拂过，是在读取。”
临念倒吸一口凉气：“她们果真都是……”
“至少高度可疑。”宫尚角眸色如寒潭，“云为衫试图利用法事传递物品，上官浅则在确认或更新联络标记。
她们可能分属不同指令，甚至彼此不知对方身份，但目标无疑都是宫门。”
“接下来怎么办？”
“药丸和暗记都是线索，也是诱饵。”宫尚角缓缓道，“我们会让她们以为，自己的行动成功了。看她们下一步如何走，与何人接头，同时，旧尘山谷那条留下的路，也该派上用场了。”
他看向临淰，冷冽的眼神柔和下来：“这些事交给我。你的任务，仍是养好身体，暖玉髓要一直戴着，不许取下。”
临念点头，将脸轻轻靠在他肩头，心口暖玉髓贴着两人，温度交融。
窗外夜色降临，宫门的夜晚再次降临，暗处蛰伏的影子和猎手，都在等待下一个破晓时分的较量。
而女客院落中，云为衫回到房内，仔细净手，袖口内侧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蓝痕遇水即消。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水盆，指尖却微微蜷缩。
上官浅对镜梳理着长发，镜中人笑容温婉。
她抬起方才拂过廊柱的手指，指尖在烛光下细腻光洁，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灰尘。
夜风穿过宫门重重的楼阁庭院，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冷与草木气息，也仿佛带着无声的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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