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了初选的新娘们被安置在专门辟出的女客院落，接下来的日子，她们需要接受更细致的教导和观察，直到最终确定人选，完成大婚。
这日清晨，临淰便带着几位管事嬷嬷和医馆的周大夫，前往女院。
按照惯例，需要对所有入选新娘进行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一则确认健康无虞，二则需量体裁衣，为她们制作在宫门内日常起居的服饰。
院落内已颇为热闹，数十位年轻女子或站或坐，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和些许紧张气氛。
见到临淰一行人进来，众人纷纷噤声，敛衽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临淰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庄重，“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检查身体，并量取尺寸，以便为大家制备衣裳。宫门规矩，女子入院，衣食皆由宫内统一安排，望诸位配合。”
她话音落下，管事嬷嬷们便训练有素地开始引导新娘们分批进入预备好的厢房。
周大夫带着两名医女在另一间厢房准备诊脉用具。
临淰没有坐在主位旁观，而是亲自在旁照应。
她留意着每一位新娘的神态举止，这是宫鸿羽交给她的隐秘任务，即便经历了前次的波折与林婉之事，这项职责仍未解除。
只是如今她观察得更为谨慎，不露痕迹。
“这位姑娘，请抬手。”一位嬷嬷正在为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姑娘量臂长。那姑娘有些害羞，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纤弱的脖颈。
临淰目光扫过她交叠在身前的手，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并无异常。
姑娘察觉到她的注视，抬眼看来，撞上临淰温和的目光，脸微微一红，又迅速低下头去。
是云为衫。临淰记得这个名字，江南云家的女儿，家道中落但书香传家，性子似乎有些清冷内向，在一众或活泼或娇怯的新娘中并不显眼，但举止仪态挑不出错处。
另一边，上官浅正含笑与为她量腰围的嬷嬷轻声说着什么，态度大方得体，声音柔软动听。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量身的嬷嬷都忍不住多夸了她几句身材匀称。
临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上官浅，出身江南另一世家，才貌双全，是这次入选新娘中风头最盛的几个之一。
她确实很美，美得毫无攻击性，言谈笑语间令人如沐春风。
但不知为何，临淰总觉得她那笑容过于完美，完美得像是精心绘制在脸上的面具。
她轻轻摇了摇头，许是自己多心了。经历了林婉之事，难免看谁都带了几分审视。
检查与量身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临淰穿梭其间，时而温言安抚略显紧张的新娘，时而与嬷嬷低声确认细节。
秋水和金复也在一旁帮忙维持秩序，金复更是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临近午时，大部分新娘都已检查完毕，只剩最后几位。
临淰已站了近两个时辰，初春的天气尚带寒意，院落中穿堂风不时掠过，她虽披着披风，仍觉得有些冷意渗入骨髓。
这几日为了选亲后续事宜，她与宫紫商劳心费力，本就未完全恢复的身子已有些吃不消，此刻喉咙隐隐发干，头也昏沉起来。
“夫人，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歇歇？”秋水最先察觉到她的异样，上前低声询问。
临淰强打起精神，摇头：“无妨，就剩几人了，做完再说。”
她走到周大夫所在的厢房外，恰好最后一位新娘诊完脉出来，是云为衫。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云为衫垂眸侧身让路，礼节周全。
“云姑娘且慢。”临淰叫住她，语气温和，“方才嬷嬷量尺寸时，我见你似乎有些畏寒，可是衣裳单薄了？近日倒春寒，需得多添件衣裳才是。”
云为衫似乎没料到临淰会单独与她说话，微微一怔，随即低声回答：“谢夫人关心，我自幼体弱些，不碍事的。”
临淰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微微交握的手上，忽然问：“云姑娘在家时，可习过字，读过哪些书？”
云为衫眼帘微垂：“父亲在时，请过西席，读过《女诫》《列女传》，也粗浅认得几个字，读过些诗词。”
“《诗经》可读过？”临淰似随意问道。
“读过一些。”云为衫的声音依旧平静。
临淰笑了笑：“很好。宫门虽重武，却也敬重知书达理的女子。下去吧，好生休息。”
云为衫行礼告退，转身时，衣袖轻轻拂过门槛。临淰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回廊转角。
“夫人，”周大夫从房内出来，拱手道，“所有新娘皆已诊脉完毕，大体康健，只有两三位略有体虚之症，已开了调理方子。”
“有劳周大夫。”临淰颔首，感到额角突突地跳着，冷意更甚。
终于将所有事情处理妥当，临淰回到角宫时，已过午时。
宫尚角外出未归，宫远徵去了医馆。她勉强用了半碗粥，便觉得浑身酸软，寒意一阵阵涌上来。
“夫人，您的手很凉。”秋水触到她的手，惊呼，“定是吹了风，快躺下歇着，我去煮碗姜茶来。”
临淰确实支撑不住了，由秋水扶着躺下。
被子盖上来，她却觉得那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捂着也不见暖和，喉咙干痛，头昏脑涨，眼前阵阵发黑。
秋水很快端来滚烫的姜茶，又添了炭火。临淰勉强喝了几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些微暖意，却压不住那股寒意。
“夫人，您这怕是染了风寒。”秋水焦急道，“我去请徵公子来。”
“别去，”临淰拉住她，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远徵在医馆忙，只是寻常风寒，我睡一觉就好，别惊动他。”
她不想让宫远徵担心，那孩子若知道，定会丢下手里的事赶过来。而宫尚角，她闭上眼，他近日为追查无锋残余和筹备宫门防卫，已是极忙。
秋水拗不过她，只好为她掖好被角，守在床边。临淰昏昏沉沉地睡去，却睡得极不安稳，时冷时热，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女客院落中那些年轻陌生的面孔，一会儿是林婉冰冷讥诮的眼神，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两年前那痛彻心扉的时刻。
傍晚时分，宫尚角回到角宫。一进院子，便觉得过于安静。金复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他眉头立刻蹙起，大步走向寝殿。
殿内炭火虽旺，药味却已弥漫开来。临淰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燥，显然在发热。
秋水正用湿帕子为她擦拭额头，见宫尚角进来，连忙起身。
“怎么回事？”宫尚角声音沉冷。
“夫人午后从女客院落回来便不适，说是染了风寒，不肯让请大夫，只喝了姜茶睡下，谁知越发严重了。”秋水低声禀报。
宫尚角走到床边，伸手探向临淰的额头，触手滚烫，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去徵宫，把远徵叫来。”他命令道，声音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是。”金复领命而去。
宫尚角在床边坐下，接过秋水手中的帕子，亲自为临淰擦拭。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气息，睫毛颤动，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看向他。
“尚角”她声音微弱，带着鼻音，“你回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动作不自觉地放柔，“别说话，好好休息。”
“我没事，就是有点冷”她喃喃着，无意识地往他手边蹭了蹭，寻求温暖。
宫尚角握住她冰凉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两年，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看着她一点点从阴霾中走出来，身体慢慢好转。
他几乎以为，那些脆弱和伤痛都已远离。可只是一场风寒，便轻易将她击倒，提醒着他，她依然是那个需要他全力守护的人。
“哥！”宫远徵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药箱都来不及放下，“姐姐怎么了？”
他冲到床边，看到临淰病恹恹的样子，脸色都白了，立刻抓起她的手腕诊脉，又查看她的舌苔、眼睑。
“风寒入体，兼之劳累过度，心神耗损。”宫远徵诊断得极快，语气急中带忧，又十分生气：“那些下人是死的吗？”
他一边数落，一边手脚麻利地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和药瓶。
先施针退热，又倒出几粒丸药，让秋水帮忙喂临淰服下。
“哥，你也是，明知姐姐身子刚好些，怎么能让她如此劳累？”宫远徵忍不住又看向宫尚角，眼中带着不满。
宫尚角没有辩解，只是沉声道：“先治好她。”
宫远徵也知道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专心施治。几针下去，临淰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他又开了方子，让药童立刻去煎药。
忙乱了一阵，汤药煎好喂下，临淰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沉沉睡去，不再梦呓。
宫远徵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在床边坐下，看着临淰苍白的睡颜，眼神里满是心疼和后怕。
“哥，”他低声说，“姐姐的身子，底子还是亏的。这次风寒来势汹汹，须得好生调理一段时日，不能再让她劳神了。”
宫尚角嗯了一声，目光始终没离开床上的人。
“女院那边的事，我会安排其他人接手。”
宫远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
他知道，哥哥决定的事，很难改变。而且，姐姐确实需要静养。
夜深了，宫远徵再三确认临淰情况稳定后，才被宫尚角强行赶回去休息。
寝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宫尚角没有离开，他熄了大部分灯烛，只留床边一盏小灯，和衣靠在临淰身侧的床架上。
窗外月色朦胧，透过窗纱洒入一片清辉。
他想起两年前，她刚失去孩子时，也是这样脆弱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气。
那时他的心如同被冰封，只能靠着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守住她才能勉强支撑。
后来，她一点点好起来，角宫渐渐有了温度，他的心仿佛也一点点从冰封中复苏。
可这一次的风寒，像是一记警钟。
无锋的威胁仍在暗处，宫门内部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选亲带来的新人将打破现有的平衡，而他最想守护的人，却依然如此容易受到伤害。
他伸出手，轻轻抚平临淰微蹙的眉头。
指尖触及她肌肤的温度已趋于正常，他的心跳才稍稍平稳。
“阿淰，”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几不可闻，“快点好起来。”
他不会让她再涉险，也不会再让她如此劳累。
宫门的担子，他会扛起来。那些暗处的眼睛，他会一一揪出。他必须给她一个真正安稳的未来，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也是他欠她的。
而在女客院落，最西侧的厢房内，云为衫并未入睡。
她站在窗边，借着微弱的天光，看着手中一张刚刚收到用密语写就的细小纸条。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赵临淰病，暂停接触，待命。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窗外的风带着寒意吹入，她拢了拢衣襟，望向角宫的方向，那里灯火似乎比平日黯淡些。
风寒么？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
或许，这又是一个需要等待的时机。她转身回到榻边，和衣躺下。
长夜漫漫，宫门内各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守护着这表面平静、内里却已开始暗潮汹涌的夜晚。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