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过后,角宫似乎真正迎来了春天。
宫鸿羽那日的到访如同一个信号,宫门内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羽宫与角宫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连带着商宫和徵宫也少了些往日的锋利。
临淰的身体在宫远徵的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她开始重新掌管角宫内务,将那枚库房钥匙用得得心应手。
宫尚角时常在书房处理公务时,抬眼就能看见她在院中修剪花枝的身影,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让他冰冷的心底生出暖意。
这日午后,临淰正在书房整理账册,秋水进来禀报:“夫人,紫商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宫紫商已经笑着走了进来:“临淰妹妹,可别怪我不请自来啊。”
临淰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相迎:“紫商姐姐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哦?什么事?”宫紫商好奇地凑过来。
临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这是角宫往年与江南绸缎庄的往来账目,我看了看,觉得其中有些条款可以再商议。姐姐掌管商宫,对这些最是精通,想请你帮我看看。”
宫紫商接过册子,仔细翻看,眼中渐渐露出赞赏之色:“这些条款确实可以优化。不过妹妹,你这才接手内务没多久,就能看出这些问题,真是不简单。”
临淰微微一笑:“不过是些账目上的小聪明,比不得姐姐真才实学。”
两人正说着话,宫尚角从外面回来,见到宫紫商在,点了点头:“紫商小姐。”
宫紫商笑着打趣:“角公子如今倒是客气了,记得以前见了我,可是连个正眼都没有。”
宫尚角面色不变:“今时不同往日。”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宫紫商和临淰都愣了一下。
宫尚角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他的改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宫紫商离开后,临淰看向丈夫:“你今日回来得早。”
“嗯。”宫尚角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面前摊开的账册,“这些事交给下面人做就好,不必亲力亲为。”
临淰摇头:“既然你把这钥匙交给了我,我总要做出些样子来。”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时,外面传来金铃轻响。
宫远徵端着药碗进来,见到兄嫂握着手,脚步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姐姐,该喝药了。”
临淰接过药碗,闻到熟悉的药香,忽然想起什么:“远徵,你前几日说的那个安神香,可配好了?”
少年眼睛一亮:“配好了!我这就去取来。”
看着宫远徵雀跃离开的背影,宫尚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临淰察觉到了,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窗边,“只是觉得,他长大了。”
临淰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院中的月桂树下,宫远徵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香盒走来,阳光照在他认真的脸上,少年稚气未脱,却已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势。
“是啊,长大了。”她轻声说。
三日后,宫唤羽派人来请,说是羽宫得了些好茶,请宫尚角夫妇前去品鉴。
这是宫唤羽第一次主动相邀。临淰有些犹豫地看向丈夫,宫尚角沉默片刻,道:“去。”
羽宫的茶室布置得清雅别致,与角宫的冷峻风格截然不同。
宫唤羽亲自煮茶,动作行云流水,颇有几分儒雅之士风范。
“二弟,弟妹,请坐。”他笑容温和,仿佛之前的所有隔阂都不曾存在。
宫尚角在客位坐下,临淰坐在他身侧。
金繁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见到临淰,微微颔首致意。
茶香袅袅中,宫唤羽开口:“今日请你们来,一是品茶,二是有件事想与二弟商议。”
宫尚角端起茶盏:“大哥请说。”
“关于宫门两年后的选亲。”宫唤羽放下茶壶,神色认真,“父亲的意思是,这次选亲要办得隆重些。无锋近来活动频繁,我们需要借此机会展示宫门的实力。”
临淰心中一紧。
选亲,意味着又会有许多女子进入宫门,也意味着新的变数。
宫尚角面色不变:“大哥需要角宫做什么?”
“角宫掌管对外事务,这次的宾客接待和礼品筹备,恐怕要劳烦二弟多费心。”宫唤羽说着,看向临淰,“弟妹身子若是允许,可否协助操办内务?紫商那边已经答应了,你们三人配合,想必能办得妥当。”
这是将重任交到了角宫手中。临淰看向丈夫,见他微微点头,便应了下来:“承蒙少主信任,临淰定当尽力。”
宫唤羽笑了:“有弟妹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品茶结束,临淰和宫尚角告辞离开。走出羽宫时,临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宫唤羽站在廊下目送他们,见临淰回头,微微一笑。
回角宫的路上,临淰轻声问:“尚角,你觉得少主今日是真心相邀吗?”
宫尚角目光深远:“真不真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选择了合作。”
是啊,在这宫门之中,利益永远比真心来得实在。
又过了几日,宫子羽来了角宫。他站在门口踌躇许久,才让金繁进去通报。
临淰在书房见他,见他神色局促,温声问:“子羽弟弟有什么事吗?”
宫子羽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声音有些发紧:“那日,那日送的《春山烟雨图》,我回去后又看了看,觉得意境还不够好。这是我重新画的,希望夫人不嫌弃。”
临淰展开画轴,这次的画不再是山水,而是一株月桂树。
树下有个女子模糊的背影,正在低头抚琴。画工比之前那幅更加精湛,笔触间透着说不出的柔情。
“这是...”临淰怔住了。
宫子羽耳根通红:“我随便画的,夫人若是不喜欢,我拿回去便是。”
临淰仔细看那画中女子的发髻,上面簪着一支雪莲玉簪,正是宫远徵送她的那支。
她心中了然,抬眼看向宫子羽。
少年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我,我先告辞了。”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临淰握着画轴,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宫子羽的心意,更知道这份心意注定没有结果。将画轴仔细收好,放入妆奁最底层,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
宫尚角晚上回来时,临淰正在院中看宫远徵新栽的药草。
少年蹲在地上,一边松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每种药材的习性。
“远徵。”宫尚角叫了他一声。
宫远徵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哥回来了。”
“你跟我来书房。”宫尚角说着,又看向临淰,“你也来。”
书房里,宫尚角取出一本厚厚的名册:“这是各地送来参选新娘的名单,你们看看。”
临淰接过名册翻开,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位女子的家世背景和样貌才情。
她的手微微颤抖,这些女子中,将来会有人成为宫唤羽或宫子羽的妻子,进入这深不见底的宫门。
宫远徵凑过来看,眉头越皱越紧:“哥,这些人里,说不定有无锋的细作。”
“我知道。”宫尚角神色冷峻,“所以要仔细甄别。远徵,我需要你配一种药,能在不伤身的情况下,测出一个人是否习武。”
宫远徵眼睛一亮:“这个不难,我三日内就能配出来。”
夜深人静时,临淰从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了那个声音,那个唤她“灵儿”的声音。
这一次,那声音离她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怎么了?”宫尚角立刻醒来,将她拥入怀中。
临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没什么,做了个梦。”
他轻抚她的后背:“还是那个梦?”
“嗯。”临淰闭上眼睛,“尚角,我有时候会想,那个叫我灵儿的人,会不会是我的亲生家人?”
宫尚角的手臂僵了一下,随即收紧:“你有我,有远徵,还不够吗?”
临淰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紧绷,仰头看他:“你在害怕什么?”
月光从窗棂洒入,照亮他深邃的眼眸。他看了她许久,才低声道:“我怕失去你。”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重砸在临淰心上。
她从未听过宫尚角说这样的话,这个总是强大冷漠的男人,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不会离开你。”她认真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这个吻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占有欲,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临淰回应着他,在这深夜里,两个孤独的灵魂紧紧相依。
第二天,宫远徵送来了配好的药。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粉末,溶于水中后,若饮者身怀武功,掌心会出现淡淡的红痕。
“药效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宫远徵交代,“而且对内力深厚者可能无效。”
宫尚角点头:“够了。”
选亲的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临淰与宫紫商频繁往来,商讨各项细节。
宫紫商虽然平日跳脱,办起正事来却雷厉风行,两人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这日,两人正在商宫核对宾客名单,宫唤羽来了。
“两位辛苦了。”他笑容温和,目光扫过桌上的名册,“可有什么需要羽宫协助的?”
宫紫商笑道:“少主来得正好,我们正愁宴席的座位安排呢。”
宫唤羽在桌边坐下,三人一起商议起来。
临淰注意到,宫唤羽对宫门各家关系了如指掌,谁与谁有旧怨,谁与谁联姻,他都一清二楚。
这份心思之深,让她心中暗暗警惕。
商议结束后,宫唤羽特意留下临淰:“弟妹,有件事想单独与你说。”
宫紫商识趣地离开。茶室里只剩下两人,宫唤羽为临淰倒了杯茶,缓缓开口:“弟妹可知道,尚角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他的妹妹?”
临淰心中一紧:“知道。”
“那弟妹可知道,”宫唤羽看着她,目光深邃,“为什么一直找不到?”
临淰握紧茶盏:“少主想说什么?”
宫唤羽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也许不是找不到,而是不能找到。”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临淰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看着宫唤羽,忽然明白这个男人今日找她,绝不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少主的意思是?”
宫唤羽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我的意思是,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生活。弟妹与尚角如今琴瑟和鸣,何必让过去的事扰乱现在?”
临淰回到角宫时,宫尚角正在院中练剑。见她回来,他收剑入鞘,走到她面前:“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临淰看着他,忽然问:“尚角,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的妹妹,你会怎么做?”
宫尚角神色微变,沉默良久,才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想知道。”临淰轻声说。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阿淰,无论过去如何,现在我只在乎你。”
这句话,与宫唤羽的话何其相似。
临淰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所有人都知道谜底,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夜晚,她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有时候她会想,自己究竟是谁?
是赵临淰,还是某个被遗忘的“灵儿”?
身后传来脚步声,宫尚角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肩上:“夜深了,休息吧。”
临淰转头看他,烛光在他脸上跳动,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柔和。
她忽然不想再去探究那些谜团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守着现在的平静生活,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好。”她轻声应道,靠进他怀中。
窗外,月华如水。
角宫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整个宫门沉入寂静。
但在这样的寂静中,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终将冲破表面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