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淰指尖那点被月桂枝划出的红痕,在灯下宛若朱砂。
秋水急忙递来浸过药液的丝帕,她却只是怔怔望着广场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初起的晚风卷着落花,掠过冰冷的汉白玉石阶。
“奴婢方才看得真真的,”秋水边为她包扎边低语,“徵公子挡在角公子身前时,羽公子那张脸,白得跟宣纸似的……”她声音渐低,小心观察着临淰的神色。
临淰收回目光,落在绣架上未完成的月桂剑穗上。
银线勾勒的叶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想起宫尚角念诗时冰凌相击般的声线,那句“月桂香气染衣三日不散”竟让她无端心悸。
“他向来如此。”临淰轻声道,不知是在说宫尚角的敏锐,还是在叹宫子羽的莽撞。
指尖抚过剑穗上细密的针脚,每一针都缠着那人衣襟间的雪松气息。
这般浓重的占有欲,像蛛网般将她温柔包裹,却也让偶尔闯入的飞蛾寸步难行。
秋水欲言又止。
她想起去年冬日陪夫人去医馆取药,撞见羽公子独自在梅林里堆雪人。
那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竟用胭脂给雪人点了朱唇,见到她们时慌得把冻红的手往袖子里藏——与今日广场上被步步紧逼的狼狈模样判若两人。
“其实羽公子他……”
“秋水。”临淰打断她,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角宫的月桂,从来只合入药。”
窗外忽然传来清脆铃响。
不过瞬息,宫远徵便端着药盏出现在廊下,发间银丝带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姐姐该喝药了。”
他今日竟未系铃铛,那声响原是腰间玉佩撞击药箱发出的。
临淰接过药碗时,少年忽然凑近嗅了嗅:“姐姐换了安神香?”不待她回答,他自袖中取出个香囊,“试试这个,我添了柏子仁。”
这般细腻体贴,与方才广场上那个句句见血的徵宫之主简直判若两人。
临淰望着他专注拨弄香囊的侧脸,忽然想起宫尚角说过——远徵这孩子,把所有的柔软都留给了角宫这一方天地。
夜色渐浓,当临淰终于拈起银针继续刺绣时,秋水注意到她将月桂纹路绣得愈发缜密,仿佛要将所有不可言说的心事,都锁进这纵横交错的丝线里。
宫远徵见临淰接过香囊后只是握在掌心,并不系上,不由得微微蹙眉。
他伸手取回香囊,熟稔地俯身将其佩在她腰间,指尖掠过丝绦时状似无意地触碰她袖口的月桂绣纹。
“柏子仁需得贴身戴着才有效用。”他声音里带着药理权威的笃定,耳根却悄悄漫上淡粉。
这般近距离嗅到她发间与自己相同的皂荚清气,忽然想起今晨兄长那句“你身上怎么尽是角宫的气味”,心头无端一跳。
临淰低头看他为自己系香囊的模样。少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青影,专注的神情与宫尚角批阅文书时有七分相似,却独独多了三分不曾掩饰的依恋。
她忍不住伸手想抚平他微乱的发带,却被他偏头避开。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直起身,语气硬邦邦的,目光却仍黏在她指尖那道月桂划痕上,“这伤……要不要涂我新调的玉肌膏?”
秋水在一旁抿嘴偷笑。徵公子这般模样,倒像极了羽宫那只总爱叼猎物到夫人跟前邀功,又不肯让人抚摸的雪貂。
临淰将受伤的指尖藏进袖中,温声道:“不必麻烦,小伤而已。”
“化脓了才更麻烦。”宫远徵转身打开药箱,翻找的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躁。
他挑出个碧玉小盒,挖了药膏便去捉她的手腕,力道却放得极轻,“姐姐总这样不小心。”
药膏触及肌肤时泛起清凉。
临淰凝视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去岁他高热不退,昏沉中死死攥着她衣袖呓语“别走”的模样。那时他额发被汗水浸透,脆弱得如同初生雏鸟,与此刻这个眉眼凌厉的徵宫之主判若两人。
“远徵,”她忽然问,“你今日为何没系铃铛?”
少年动作微滞。难道要承认是因为偷听到侍女议论,说铃铛声总吵得她午睡不安?
他别开脸,语气生硬:“戴着碍事。”
窗外传来二更梆子声。
宫远徵像是被惊醒了似的,猛地收回手,药盒“啪”地合上:“我该回徵宫试新药了。”
可他脚步却黏在原地,目光扫过案上凉透的药碗,又添了句:“药要按时喝。”这般欲走还留的别扭情态,连秋水都别过脸去忍笑。
临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当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时,她看见少年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动。
“明日……”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夜风,“明日我去采露珠,姐姐要来看制药吗?”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就像去年他培育出第一株冰莲时,连夜抱来角宫,却偏要说是“顺路经过”。
临淰尚未回答,廊下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宫
远徵神色骤变,迅速将药箱背到身后,又觉得此举太过刻意,僵着身子唤了声:“哥。”
宫尚角披着夜露走进来,目光掠过少年泛红的耳尖,最终落在临淰腰间新佩的香囊上。
“远徵,”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徵宫的《毒经》抄完了?”
宫远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挺直腰板:“我现在就回去抄!”
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临走前却不忘回头对临淰比了个口型——分明是“明日卯时”。
秋水识趣地退下。
宫尚角走到绣架前,指尖抚过那枚月桂剑穗,忽然道:“远徵近日来得太勤了。”
临淰继续穿针引线:“他不过是孩子心性。”
“孩子?”宫尚角轻哼一声,将剑穗举到灯下细看。
银线月桂在光影间流转,他忽然发现叶脉处添了极隐秘的云纹——那是远徵独有的标记。
烛火噼啪一跳。他想起弟弟今日佩的玉佩,分明是及冠礼才能用的纹样。
此刻逃回徵宫的宫远徵,正对着一炉新药发呆。
药童小声提醒:“公子,这雪蛤膏是滋阴的……”
他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添了女子滋补的药材。
夜风穿过轩窗,掀起他压在医书下的宣纸一角。
纸上墨迹未干,隐约是临淰低头刺绣的侧影,笔触青涩却温柔。少年慌乱地将画纸揉成一团掷进药炉,火焰舔舐纸张的噼啪声里,他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而角宫寝殿内,临淰摩挲着香囊上细密的柏子仁,忽然轻声问正在卸下外袍的宫尚角:
“远徵他……是不是长高了些?”
宫尚角解玉带的手微微一顿。琉璃灯罩上的剪影摇曳,将三人之间无声牵绊的丝线,映照得愈发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