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盈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她先望了一眼四周，确定刚刚的守卫已经退出去后才催促杨珠快点开门。
杨珠捏着从守卫那里得来的钥匙，将面前的木门打开。
随着吱呀一声，眼前景象令二人惊讶。
屋内很暗，墙壁上只点着一盏灯。
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但房间却很洁净，桌椅板凳，床榻书柜皆一应俱全。甚至靠床的位置还支着一架屏风，其上还描了几竿翠竹。
所有布置都很简单，却并不显简陋，反而透出些清净雅致的味道。
这无疑照应了杨盈刚来时的感觉，这里并不像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监狱。
“殿下，你如何会来？”薛瑾惊讶上前。
他穿着干净的常服，头发也束的很整齐，看样子，他在这里过得还很不错。
杨盈关好门，急匆匆地问他：“皇兄为何将你关起来？其他人呢？”
薛瑾眼底闪过一丝黯淡的光：“看来殿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盈道：“此话怎讲？”
薛瑾道：“殿下在安国时，我等职责除了对情报的收集输送，还有一个，便是履行宁大人之前的嘱托，保护好殿下。”
杨盈道：“这个我知道啊。”
她稍缓片刻，立刻明白了什么：“难道说，皇兄是因为我才……”
薛瑾道：“其他人都同我一样，只是被集中起来了，毕竟我们还是六道堂的人，陛下不会太苛难于我们。”
杨盈心情低落，喃喃：“原本想着，可以从你们这里获得一些最新的情报，也帮我想想办法，如何求得增援，如今，你们却因我受了牵连……被关在这里，又如何能知晓外面的事。”
薛瑾道：“殿下还在想向陛下借兵的事吗？相信殿下不难看出，陛下已经决定弃盟了，如今再想这些并没有意义。”
杨盈道：“是啊，可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整个安国都在翘首以盼，总不能什么都带不回去，说来也好笑，现在连我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去留。”
薛瑾想了想，道：“其实陛下弃盟于殿下来讲，不一定是坏事。”
杨盈诧异：“连你都认为，不该援安？”
“殿下是我大梧公主，当初与安结姻是碍于情势所逼，如今，一个岌岌可危的安国给不了梧国和殿下任何益处，反而会平添许多麻烦，殿下此次归家，照样享尽食邑千户，得陛下恩庇，难道不好吗？”
望着他平静无波的眸子，杨盈第一次对这个人有了不同的认知。
她曾以为他就算性情再冷，但骨子里应该也会像远舟哥哥那样，知晓信义二字，希见天下太平。
她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否得杨行健影响，但他现在这番话确实让她有些失望了。
“你可知，祁国已亡？”杨盈淡淡看着他。
薛瑾道：“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杨盈恍惑：“两个月前？”
她得知此消息不过才几日，这么大的消息，就算飞信再慢，也不可能要用两个月。
“如何会是两个月前？”
薛瑾道：“我虽与兄弟们被扣留起来，但总堂的人会不定时过来看望，想知道外面的消息不难，上个月我就知晓了此事，殿下得到的消息不是那个时候吗？”
杨盈心中大震。
六道堂在各国都有分堂，祁国欲破，那里设的分堂会第一时间传回讯息，然后才会收到总堂的撤令。
如此说来，杨行健知道消息的时间可能还不足一个月。
可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才同萧妍谈及此事？
除非……
他是有意选在那个时候。
杨盈感觉有什么在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她忙不迭又问薛瑾：“既然这是在两个月前就发生的事，那安国呢？可有传来起战的消息？”
薛瑾看着她急切的眼神，终是不忍，和盘托出了他知道的一切。
“两军在白玉关开战已有段时间了，只是我这里还没有收到结果。”
“不行……不行……”
杨盈来回踱着步子：“不能再等了，我得回去。”
从开始就默默坐在一边看二人交谈的杨珠此时瞪大了眼。
“你居然还要回去？你没听他说安国在打仗吗？”
薛瑾看着这个不认识的女人，并没有想要了解她身份的心思。
他看了一眼杨珠，然后平静对杨盈道：“就殿下一个人吗？”
他在提醒杨盈，她就算回去了，靠她一人也解决不了任何事。
杨盈勉强镇定，坐下来思考。
不，她当然不能一个人回去，那样没有意义。
半晌，她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起身看向薛瑾：
“既无退路，那便背水一试，朝中亦有反对皇兄弃盟之人，群起而谏，君心启难动摇？”
杨珠不可思议地走上前：“你是真不要命了还是只想逞口舌之快？为了一个外邦，你至于要做到如此义无反顾吗？杨盈，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那个李同光给你灌什么迷魂汤？”
连薛瑾都道：“殿下还是三思吧，此举不妥，若最后失败，即便皇上不想降罪，那些保守的老臣也不会善罢甘休。”
杨盈道：“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安国，也同样是想救梧国，你们以为战争带来的只有成王败寇吗？不，这中间的代价太大了，太大了……”
“止战之法，不过是在事态未严重之前，将挑起不义之争的人先杀死，尽可能保全还未受波及的土地。皇兄并非不明白，他只是太自私了，我了解萧逸，皇兄自以为是的聪明，在这个人面前不过蒙蒙细雨，他淹不死他，却会淹死无数的梧国百姓和士兵。”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亦不是那些无辜百姓本就该面对的。”
薛瑾定定的看着她，这一瞬间，似有触动。
他心中一叹，然后道：“那公主可有想过……后果？若陛下依然固执己见，你当何为？”
杨盈眼中闪过落寞：“倘若依然不能峰回路转，那便是天命使然。”
杨珠问：“那你还要离开吗？”
“要，要的。”杨盈回头，平静正视着眼前那扇屏风。
苍韧的竹冲破石缝，安静地斜在屏风一角，画师虽只有寥寥数笔，那墨色的枝叶却有了向上生出的活力，在这个昏暗潮湿的小格子里，显得那么不屈，那么想要冲破屏壁。
“我已经答应过一个人，要与他一起守护大安。哪怕一人之力很微小，也绝不后退半步。”
门外忽有细微的响动，三人一致警惕回头。
杨珠抬步，走去开门。
门一敞开，众人第一时间愣住了。
杨行健一身黄袍，正直直站在离房门几步之遥的位置，脸色阴沉。
薛瑾第一时间反应，叩首行礼。
杨珠杨盈二人也从吃惊之中回神，忙低了身子。
“皇……皇兄如何会在这里？”
杨珠大着胆子先问。
即便平日对杨行健多有不屑，在此刻，她也难掩心虚。
“朕再不来，你们可就要起势造反了！”
杨行健看一眼杨珠身侧的皇令，旁边的内侍立马会意，上前从杨珠腰间将其拽过来。
杨行健将皇令拿在手里，端详几眼后仍在她面前。
“朕就说，这梧都城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枚皇令，原来是有人故意造假，欺君罔上！”
杨珠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到现在依然都不相信，自己的计划会败露。
杨盈心中却自叹自己怎么这么傻，皇帝亲掌的地方，又启是他们想混就能混进来的。
终究还是她与杨珠太不自量力，忽略了什么叫天子脚下。
杨行健将目光移向杨盈，他走上前，九五之尊的压迫感让杨盈不敢抬头。
她明白，自己触了他太多逆鳞，此时，他是真的有心思要与她定罪。
“好一个绝不后退半步，若阿盈生来便是皇子，此番怕是就要逼宫了吧？”
杨行健目色冰冷，但其中更含着许多意味不明的东西。
杨盈努力保持镇定道：“臣妹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都敢不顾念兄妹手足，不顾念自己身份，更不顾念身家性命，也要与朕抗衡到底。阿盈，你可知从宫中私逃是为欺君，杀死当朝驸马是为弑亲，而擅入这里，便是想造反了。”
他越往后说，神色越平静，慢慢地，他蹲下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在他印象里总是乖乖听话的小妹妹，总觉得一些往事已恍如隔世。
杨盈听着他给自己一桩桩罗列的罪名，自知所有的一切他已都知晓真相，也不需要自己再解释什么。
她缓缓抬了头，既如此，便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
这一刻她反而轻松了。
“皇兄，你真要看着梧国疆土因你的起心动念，而生灵涂炭吗？”
“你怎知，朕以此换来的不是天下大同？”杨行健看着杨盈破碎的眼神，轻声质问。
杨盈叹道：“可你的赌注太大了，敌人太强了，你以为你假意与萧逸达盟，他会猜不出你的心思？”
杨行健眼神突然一变：“你怎会知？你进过朕的书房？”
杨盈道：“皇兄想做明君，亦想做一统天下的帝王，皇兄无错，可不该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彼此的目的太明显，太容易被看穿了，皇兄自以为的聪明实则只会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薛瑾与杨珠沉默在一旁，忽听杨盈如此不讳，心下都无例外震惊。
杨行健表情凝重，却并不语。
杨盈继续道：“我知皇兄不可能打消此念，亦不奢望您能借兵于我，阿盈自知有罪，也无法回头，您若一定要我死，也请发落我回安国，褚军铁骑已踏至安土，安国，已是梧国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倘若守不住……阿盈此生，也不算违背安梧盟约。”
杨盈说完这些，便挺直了腰，向杨行健重重叩首。
杨行健微愕，眼中多出一丝慌乱。
他立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所错。
此时，薛瑾似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大声道：“臣是随公主一起回来的，此去，也恳请陛下准允，随侍公主左右，以尽守护之责。”
说罢，也叩下一首。
在场其余人，都呆呆看着，惊讶非常。
杨珠道：“疯了，都疯了，一个两个都赶着找死。”
她上前一把揪起杨盈：“你没嘴吗？你干嘛不解释，刚刚那些都不是你自己做的？你在这里给我装什么大度？”
她又回身看向杨行健：“助她出宫的是我，让她杀人的也是我，私造皇令的还是我，甚至是去御书房偷你信的也是我。皇兄，杨盈就算有罪，罪也不至她一人，你不能让她死！”
杨行健怒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做的事吗？身为长姊，不做表率，数罪并罚，当贬庶人！”
杨珠一愣，开始后悔自己多嘴。
看着杨行健一副头痛欲裂的难忍之态，杨盈跪着上前：“皇兄，我知你为我颇多，是真正在意我这个妹妹的。可是皇兄，你我道不尽同，与其留在梧国彼此苦耗，不若让我走吧，就当，就当我这次没有回来过。”
杨行健苦笑：“你，确实长大了……你有了翅膀，不愿困在这宫墙之中，宁远舟教的好啊。”
杨珠不忍地看着杨盈：“你真决意不留下来？”
杨盈道：“长姊，国不可无信，人，亦然。”
“好。”
杨珠学着杨盈的样子，也跪下来，难得一见的郑重：“陛下，那就求你让她走吧。”
杨行健吃惊地看着地上的三人，一时不知该从何发泄。
此时，外面甬道中回荡来一个温润又坚毅的声音。
“陛下，放阿盈走吧。”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