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都城慎司衙。
杨盈与杨珠坐在上首,看着站在一旁躬身为难的衙司,面色不悦。
“怎么?刑期定下来了?”杨珠问。
衙司摇摇头,然后又立马点点头。
“这案子是皇家命案,满城都关注着呢,连皇上都发过话了,元凶定要严惩不贷。这刑期的事就是陛下一句话的功夫,或早或晚都推辞不掉的,两位殿下就不要为难下官了。”
杨盈道:“可我听说杀人的只是一个人,而你们却要定罪整座长盛楼的人,我劝大人慎重在大人看来是为难?”
衙司忙摇头:“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结合实际……驸马,驸马他……”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瞟杨珠,一副欲言又止。
杨珠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耐烦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没什么事是不能说的,若有口舌冒犯之过,本公主恕你无罪。”
衙司谢过,如释重负。
他缓缓开口:“驸马与长盛楼往来密切,如今又不明不白死在里面一个歌姬手上,小小歌姬哪有胆子敢弑杀皇亲,这背后定有整座长盛楼参与,亦或是背后还有其他势力牵扯。”
倒颇有几分道理……
杨盈扶额示意:“你继续说下去。”
“歌姬找不着了,极有可能是被事后灭口,下官便只能从长盛楼找突破口,没想到还真找着了,里面的人一开始不承认,后来用了几套刑,其中有几个人都招了,说早就不满驸马的……驸马与她们的相处方式。人就是她们派出去的歌姬杀的,她们自己都承认了,这案子还有什么结不了的?”
杨盈明白,傅既青定也将自己的特殊癖好施加再了这些可怜的女子身上,这些姑娘们心有不满正常,再加上慎司衙严苛的刑罚,屈打成招的可能也是有的。
可她又不好直接挑破案子背后的隐情,这场乌龙真是闹的够大,她瞥了一眼杨珠,悔的肠子都青了。
“好了好了!”杨珠站起身,自知所有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心里多少有些理亏。
她冲衙司道:“我也不想再听你废话,这种费脑子的事我懒得关心,总之,天盛楼的那些妓女不能死!以后也不允许再对她们动刑,皇兄那边我会处理,而这期间,你只需要管好你手下的人,决不能再碰她们一个手指头!”
“这……”衙司看着眼前的杨珠,脑子登时转不过弯来。
头一次见自己相公被害死了,还替凶手求情的。
虽然这傅既青是风流了些,可平时也没听说公主对此有抱怨啊。
如今看她模样,非但不见一丝悲愤,反而还一副无所谓,从始至终都没说出一句关心的话。
杨珠看他干瞪眼,微怒:“他是我的驸马,要想查清此事,也是我派人去,即便是皇兄来了,他也没权力替我审案。”
“话我今天放这了,狱里的人你们可以不放,但她们,在我请示皇兄之前必须完好无损。”
杨珠的话没有分毫道理,只是赤裸裸的警告。
杨盈看着欲哭无泪的衙司,竟突然有些同情他。
随后,杨珠又撂下一句:“今日我二人来见你的事,你这里若敢走漏一点消息……”
衙司忙懂事地摆手:“没有,今日两位殿下绝没有来下官这里,下官也从未见过两位殿下!”
杨珠满意一笑,拉着杨盈出了慎司衙。
“如何?这下你总满意了吧?”一上马车,杨珠就又恢复了平常神色,连一个正眼都不瞧杨盈。
杨盈道:“长久不敢保证,但起码暂时那些女子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杨珠不屑:“一个小小的衙司而已,与他过什么嘴招,以我们的身份,他敢不服?”
杨盈无奈恭维:“是是是,你最厉害,不是说带我去见薛瑾吗?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你也知道没时间?”
杨珠朝杨盈翻了个白眼,然后朝外面驾车的车夫道:
“老鼠巷,闲风驿。”
闲风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客店。
它没有八方来筑的精巧繁华,也没有城郊客栈那样布满风尘。往来出入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客商百姓,皆衣着朴素,中规中矩。
杨盈先在门外看了一眼里面的模样,然后回给杨珠一个不确定的眼神。
那样子好像在说:你确定是这里?
杨珠没理杨盈,自己先一步走进店里。
此时二人都换上了普通百姓的粗布常服,杨盈更是换了身男装,同出使安国那会比,此时少年郎模样的她脱去稚气,更显成熟。
这不免引的客店中的人朝这边多看两眼。
杨珠走到柜台前,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要间上房。”
掌柜看看杨珠又看看身后男子装扮的杨盈,眯起眼睛:“二位关系是?”
杨盈走上前,揽过杨珠的腰:“夫妻。”
“哦哦……”掌柜忙露出一个笑,收起银子,摘了客房的牌子递上前:“二楼天字号东厢房,贵客请。”
杨盈接过牌子,无意间瞟见那掌柜的手掌虎口处竟覆着一层很厚的茧。
她心中立马警惕起来。
刚接过牌子,立马就有小二上前,十分娴熟地招呼她们去往二楼。
杨盈也顺带留意了一下那小二的手,手掌粗糙,尤其是靠近虎口的地方,与掌柜那只手一般无二。
她还特意留心了从身边经过的其他店工,手上或多或少,皆有薄茧,且以右手为密。
杨盈心下已了然了什么,走到房间门口后,装作客气的模样谢过了那位领路的小二。
看着小二下楼,杨盈才轻轻阖上门,然后立马严肃地问杨珠:“这里面的人可全是官差,你是如何打听到薛瑾在这里的?”
杨珠看了一眼杨盈,不紧不慢道:“怎么?你怕我莽撞,打草惊蛇?”
“放心吧,这地方,我知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闲风驿本就是为掩人耳目,由御林军一手操持起来的,它表面看是一家客栈,可实际上……”
杨珠靠近杨盈,刻意压低声音:“是一个监狱。”
杨盈诧异,她从小也没少悄悄出宫,怎么就不知道梧都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监狱?如此不光明磊落的监狱,平时到底用作关什么人?
杨盈才这么想,杨珠便接着道:“再具体我也不清楚了,反正这里的人都只听那个人的话,关押的人嘛,我估计都是像你要找的那几个一样,没什么实质性罪责但又遭那人忌惮的存在。”
杨盈还想问她为何能知道这么多,却被杨珠立马捂了嘴。
“这里处处是眼线,隔墙有耳懂吧?说多错多,你可别害了我。”
她松开手,杨盈小声换了个问题:“那他们关在哪里?我们又要如何去?”
杨珠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然后将视线缓缓落在地上,绣着暗紫色木槿花的布鞋伸出来一只,轻轻点了两下。
杨盈瞬间了然。
竟是……地下。
杨珠收回脚,道:“至于如何去,我已有办法,今天晚上,我就带你见到他们。”
杨盈将信将疑:“关在这底下的人,必得重重把守,你?”
“小看我?杨盈,你不会以为去了趟安国,就你见过世面吧?再怎么不济,我活的一直都比你体面,我想知晓的,想做到的,哪一样没实现?”
“今晚,你就瞧好吧!”
——
窗外,夜幕降临。
打更人的梆子响过四声。
杨盈摇醒了旁边的杨珠:“已经四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杨珠打了哈欠,支起身,撩起肩上褪去一半的里衣,姿势从容。
再看看衣衫整齐,从一开始就毫无睡意的杨盈,杨珠明显不将今夜要做的事放在心上。
“急什么,现在去又不迟。”
她披了衣,连头发都懒得挽,直接就打开了房间的门。
杨盈吃惊地看着她,杨珠回头:“愣着干什么?走啊!”
杨盈道:“从这里走?”
“那不然呢?我们又不是贼。”
杨盈狐疑地看她,她们现在的行径,与贼有何分别?
杨珠见她不动,自顾自一个人先出去了,杨盈见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店内漆黑一片,十分安静,与杨盈料想的不一样,这里面连一个值夜的人都没有。
杨珠领杨盈一路摸索,不知她碰了什么机关,一面靠墙的架子竟缓缓挪开,从深处漫出一道灯火的光来。
只听杨珠带着兴奋道:“就是这里了。”
不等杨盈说话,她便拉起杨盈的手,走向那密道。
密道拐角是两个高挑的男人,腰上挎着刀,见上面有人下来,忙拔刀警惕。
杨盈心都提起来了,她拼命给杨珠使眼色,杨珠却无视她,依然领着极不情愿的杨盈上前,直挺挺站在那二人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其中一人已经准备将刀架到她们脖子上了。
这时,在杨盈激烈的心跳声里,杨珠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二人看见此物,忙吓得跪下来。
杨盈也看清了那东西,她身子一颤,心中震惊大过恐惧。
杨珠手里拿着的,居然是皇令。
是历代天子随身的东西,只有极少的情况才会拿给信任的人使用,见此令者如见天子。
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陛下有旨,特诏我二人来此,向里面的人问些事情。”
杨珠气定神闲,不凡的气质加上手中的皇令,让跪地的两人察觉不出一点错漏。
二人忙起身让开一条道。
里面仍然有侍卫把守,不过每次杨珠大摇大摆地走近,那些人都会识趣躬身避让。
杨盈知道,他们畏惧的,是杨珠腰间吊着的那枚令牌。
由纯金锻打,银线做流苏,正面除了复杂的花纹,还刻了一个十分有力的“皇”字。
正是杨行健时时挂在腰间的那一枚。
杨盈越看越心惊,以她对杨珠素日行径的揣测,这牌子十有八九是她偷的。
可莫说是平日少与杨行健接触的杨珠,就是那人身边的亲卫,也不可能有偷走这么重要东西的机会。
这要是被发现了……数罪并罚,饶她二人是他亲妹,也难逃一劫啊。
杨盈开始隐隐后悔,她当初到底怎么迷了心窍,会答应上杨珠这条贼船。
这一路走来,连杨盈都开始分不清,面前的女人究竟是想害她还是帮她。
心中波动万千,竟没有察觉杨珠已经带她来到了目的所在。
直到撞上杨珠忽止的身子,她才仓促回神。
而杨珠被这一撞,差点失去平衡,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盈,然后才像反应过来什么,忙掩饰住不满,昂着脖子示意守卫开门。
杨盈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现在,她正站在一堵石砌的高墙面前,墙上是一扇精巧的铁门。
守卫用钥匙开门,杨盈顺带问了一句:“薛瑾可是在里面?”
守卫答:“回大人,里面左手第一扇门便是。”
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同外面这条一模一样的甬道。
不同的是,开在两侧的都是十分小巧的木质雕花门。
门旁边还有窗子,不像监狱,倒像客房。
杨盈与杨珠略带诧异地走进去,停在了守卫所指的第一扇门前。
窗内闪过一个人影,像是突然看清了外面的人,那人扒在窗户上,只看得见模糊轮廓,他冲杨盈低声诧异了一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