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一传来,所有人皆愣。
萧妍迈步走进来,气质从容娴定。
“长嫂?”杨盈怔然。
杨行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妍看了一眼跪着的三人,然后朝杨行健行礼道:“阿盈说的话不无道理,毕竟安梧谈盟才满一年,如今安国再次遭变,我们就这样光明正大的悔盟,他国会如何看我们,朝臣会如何服我们,我知陛下心有鸿鹄,未来事定成竹在胸,可凡事留一寸,不能做绝的道理亦不失为一种明智,阿盈能有此决断,是我大梧之幸,陛下又何必驳回这番大义。”
“可是……”杨行健眼神急切:“让她回去等同于送她赴死!”
“按陛下意思,待在梧国阿盈就能活吗?”
杨行健微愣。
萧妍接着说下去:“陛下不是也为她列出了一系列罪名吗?欺君,弑亲,谋反,哪一个不是该杀头的大罪,还是说陛下已有心包庇,决意违纲,违伦,违法,落得个不公欺世的恶名,陛下别忘了,天下一统,统的是民心。”
杨行健呆在原地,心头一时复杂。
一旁的内侍可吓坏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接连有人敢无视皇威,对着当朝天子一顿说教。
要知道天子之怒,无人承受,倘若杨行健现在发怒,在场的皇亲国戚可能不至于多遭殃,但他们这些做小鬼的就麻烦了。
那内侍直接趴在地上,抖如筛糠,一个劲儿求杨行健保重龙体,千万息怒。
其实杨行健并没有多生气,他反而觉得萧妍的话有些道理,杨盈若在此时归安,不仅能稳住朝中某些不满的声音,亦算是给自己日后留条退路,倘若安国真的打赢了呢?到那时,有杨盈在中间,两国场面也不会闹太难看。
思此,他的心情才算彻底平复。
他扶起杨盈,也连同让地上的其他人起身。
杨盈朝萧妍感激似的望了一眼,然后细听杨行健发落。
杨行健背过手,叹气:“也罢,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连你嫂嫂都在为你争辩,朕若再执意,倒显得朕多事了。”
“皇兄……”杨盈眼中有泪意闪烁。
“不必再说了,你的诉求,朕准了。此外,朕会从朝中再派一支军,连同你原先带来的那些,回安去吧。”
杨盈漾起一丝淡淡的笑,含泪跪拜:“谢皇兄。”
杨行健一直没有转身,眼中亦有动容的情绪,只是身为天子,不得轻易落泪。
他眨了几下眼,才把眼角欲来的眼泪生生逼回去。
这一切都被站在侧面的萧妍看的清楚。
她只能在心中低叹一声,然后看杨行健甩袖,兀自离开。
三日后,杨珠同萧妍在宫门外为杨盈送别。
萧妍嘱咐了她许多话,诸如路上小心,回去后一定要来信报平安云云。
杨盈都笑着应是,含泪答谢了萧妍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
萧妍最后抚了杨盈的脸颊,帮她拢了耳边碎发,最后才含泪笑着道了一声:“去吧。”
杨盈缓缓一点头,最后望了眼身后的宫墙,没有找到期待中的身影。
如此也好,她暗叹一声,天家子女,本多身不由己,注入感情太多,反倒不能成事。
若有来世,生于普通人家,他们,再做兄妹吧。
她回身上马,扬起马鞭,带着浩荡马队向城门前行。
杨珠站在萧妍旁边,看着那道马上就要行远的背影,终是没忍住,追上前几步,喊了一声:“杨盈!”
听到这一声,杨盈勒了马,回头。
杨珠喊道:“明年我生辰宴,你敢缺席,就死定了!”
她忽觉这个死字放在这里好像颇不吉利,又重新喊:“这遭你也连累我不浅,届时,你必得带厚礼亲自给我赔罪!你听到没有!”
杨盈看着她大声喊叫的模样,完全失去了平日里最在乎的颜面,不免失笑。
她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回过头,继续打马。
身后的杨珠还在喊着:“我要你们安国最上乘的布料,最精致的首饰,戒指要镶砗磲珠的,钗子要点翠撺丝八宝缀的,还有茶叶,美酒……”
她喊的一声比一声弱,细碎的光在眼里悠悠打转。
直到杨盈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她才停下声音,望着远处出神。
萧妍上前,安慰般拍拍杨珠的肩:“她还从未去过你的生辰宴,你不知道,她其实每次都很好奇,你今日这么说,她明年不论如何都会赶回来的。”
杨珠抹了把脸,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她低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
萧妍笑,不语。
身后的宫墙上,一个明黄色的人影渐渐清晰于视线。
杨行健望着天那边,不知再思考着什么。
老内侍洪忠祥上前小心询问:“这里风大,陛下回吧,公主已经出城了。”
杨行健盯着天际,忽问:“你说,如何在不做牺牲的情况下要天下一统,给万民安泰?”
洪忠祥笑道:“陛下说笑了,自古以来,一统天下大业者,哪个不是挥刀流血拼出来的,奴婢愚钝,想象不出不靠战力搏杀就能让他国皆臣服归顺的场面。”
杨行健长叹:“是啊,朕也闻所未闻。”
洪忠祥道:“不过,奴婢觉得做一国的君王比做天下的君王要划算。”
“哦?”杨行健来了兴致:“朕倒想听听你这见解。”
洪忠祥道:“诸国君王各自割据一方,掌一方富庶,王土有限,祸疾亦有限。奴婢曾闻前朝共主起家前发过必要天下清平的宏愿,到后来却因力不从心难以维治而将一世基业毁于一旦。史书记载当时南暑北涝,边关还生出疫疾,各方诸侯不知节制,贪墨粮饷无数,致使民怨沸腾,纷纷起义,天下就此重新割据,分崩离析。”
洪忠祥笑道:“陛下,普天之下,百姓有万万余,而梧国百姓仅有千万余,既做仁君,守寸土之业就未必比不过平天下之业,是佑一方山河还是称万疆之主,在奴婢看来,无有高下。”
见杨行健低眉做思衬状,洪忠祥又补充完最后一句:“都是老奴愚见,陛下雄才伟略,心中决断自当胜过老奴百倍。”
杨行健笑:“你说的有理,何愚之有?”
他朝宫墙下望过几眼,见萧妍与杨珠已经折返。
宫门外百米处是梧都城的市井百态,视线穿过人群,他甚至可以听到微微的小儿啼哭声,商贩吆喝声,百姓争吵声,园中戏乐声……喜怒哀乐之音,层出不穷。
只可惜距离太远,要是在近些,他还可以听到往来车马的压辙声,街边妇人的欢笑声,稚童吃东西的咀嚼声……人间百态,不过如此。
杨行健最后收起视线,转身道:
“这高处的风确实有些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