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狂乱,拍打着门窗,灵堂四处墙角摆放的烛台里的灯芯被风吹得跳动摇曳不止。
宫门里各处的屋檐上白色帷幔昨日刚挂上,夜里下人们得到命令又悄悄都拆了。而宫唤羽的棺椁也是在夜色浓黑时抬过崎岖的山路放入了灵堂,没有悼词,不设祭奠。
宫唤羽这些年在暗中所行的恶事全部被事无巨细地记录成了一厚卷宗册,连同证据一起被呈上了长老院的案台,随后又如包不住的火苗一般,顺着风声吹到了宫门的每个角落。
背叛宫门、勾结无锋、谋害同族、修习邪术,桩桩件件的脏事,是被他只手遮天藏匿的罪责。
一朝如雪般清素的人死后却落了泥泞脏污的身后名,令人唏嘘不已。
夏日的草木繁茂成荫,灵堂前的石阶和房屋上的砖瓦都被笼罩在欲滴的苍翠之中。只是此刻夜晚的树影漆黑一片,反倒像是要噬人一样诡谲。
空荡的灵堂里只有宫子羽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宫唤羽的棺椁旁发呆。
宫门的罪人是没有资格陈设在灵堂里的,也不配有下葬的隆重仪式。为宫唤羽定罪的文书三位长老和执刃皆已经批复,过了今日,宫唤羽的尸身便要被清出宫门无名野葬。
有人的脚步声跨过门槛,宫子羽的目光从盯着棺椁缓缓转向刚才走进来的人身上。
宫尚角一袭黑衣站在门口与他无声对望,后面跟着同样一身颜色深重的宫远徵。
但宫远徵被宫尚角仔细地挡在身后,这是种下意识的回护,是由经年累月构筑形成的习惯。
宫子羽看不到宫远徵的表情,只能与宫尚角冷漠对视。
若不是宫唤羽的死因经过反复查验,确实是修习邪术走火入魔,他的内力冲断全身的筋脉致使他暴毙而亡,那面前的这对兄弟一定难逃暗杀少主的罪名。
不,不应该说是他们两兄弟,准确而言是宫尚角。
毕竟宫唤羽的身后污名毫无疑问是拜宫尚角所赐,这件事不用藏,也藏不住。
在宫远徵昏迷前的那个夜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宫子羽后来有听到过一点只言片语,听说宫尚角曾连夜被传唤去长老院,随后宫远徵不知缘由地陷入昏迷。
而在宫远徵苏醒之前,宫唤羽却意外离世,以一种身败名裂的方式。
几乎所有人都对那个夜晚讳莫如深,而宫尚角对宫唤羽的戒备与算计也不言而喻。
因此宫子羽无论如何也无法装不知道,纵使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亲哥哥宫唤羽的罪行罄竹难书,但他却无法将自己的感情割裂在理智之外。
他无法不怨恨宫尚角。
“角公子来做什么?”宫子羽冷冷道,眼底隐着一层不甘和怨怒。
在此之前宫子羽一直称宫尚角哥哥,而如今却带着怨恨和疏离叫着角公子。
宫尚角并不理会宫子羽的质问,径直从他身旁掠过走到棺椁旁,伸出手掀开棺材盖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平静道:“明日下葬宫唤羽,长老们派我来查看棺椁,以防出什么差错。”
“这是什么意思?”宫子羽从旁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冲过来,啪地一声重重地合上了棺板,瞪着眼睛怒视着宫尚角,“能出什么差错?我哥哥已经死了,你们还想要怎么样?”
宫子羽私穿了素衣悼念亡兄,隔着一条方棺,与黑衣的角徵二人泾渭分明,像是势不两立的无声对峙。
宫远徵想起几年前宫尚角外出未归的那个上元夜,他被宫朗角带着出了宫门,和宫子羽、宫紫商等人一起欢笑着坐在旧尘山谷中一处酒楼屋顶上看烟火。
那时他天真地以为这一世会不一样,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
就如同他以为这一世自己和哥哥两人会与羽宫和谐相处,却最终还是走向了分庭抗礼。
世事的运转因果交杂,有其固有的命运和运行轨迹,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所认为的修正和改变并不会带来如他预期的结果。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向他证明,前尘可观,但不可改。
梦里宫子羽拽着他衣领厉声质问的表情和眼前的人面重合在一起,宫远徵叹了口气。
“你哥是自己修炼邪术才暴毙而亡,与我哥无关。”
连宫远徵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说到后面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宫尚角。
前天夜里他醒来之后才听到了宫唤羽丧命之事,任所有人去猜忌都不能怀疑到昏迷不醒的他身上。
这是宫尚角有意为之,将宫远徵彻底从阴谋之中摘干净,哪怕流言蜚语也不能染指他分毫。
前日床榻边宫尚角紧握着他的手,目光平静地接受着他惊愕的审视。
“哥,你是什么时候……”
全身经脉逆行,这分明是他配制的毒药。
一年前宫远徵第一次随宫尚角出谷,他在旧尘山谷一处卖药的摊贩前停留了片刻,不成想这一点细微的动作也让宫尚角倍加关注。
宫尚角行事素来谨慎敏警,后来寄密信给金复让他暗中取走了宫远徵当时多看了几眼的那一小包药。
“旧尘山谷里那个药摊上的毒是你配的?”宫尚角的语气和缓,但目光却紧紧攥着宫远徵。
宫远徵竟从哥哥的目光里面窥探出一点审讯的意味,他躲闪地垂下头招供。
“是……”
宫尚角取走那包药后曾用抓到的无锋之人试过毒,此毒凶狠却无声无息,服毒之人只要不调动内力则一切如常,但只要运功全身经脉便会逆行而动,不出一息间便会暴毙而亡。
这味毒极为精巧隐蔽,是暗杀武林高手的利器,足见其配制之人的制毒功力深厚,能力超群。
从这一点上推断,宫尚角曾怀疑过此毒出自宫远徵之手,加之徵宫在之前他外出的期间曾出过失窃之事,也有毒剂外泄的可能。
但若是分析制毒之人配制此毒的意图,那人要毒杀的是身边可近身的亲近之人,大概位高权重,而且要死得悄无声息不引发怀疑。
宫尚角仔细思索,若此毒出自于宫远徵之手,那他最可能想要毒杀的人则是自己。
于是这一点很快便被宫尚角排除,他宁愿相信那平庸的药摊小贩能配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毒,都不会猜测宫远徵有半分害自己的可能。
“为什么配这味毒?”宫尚角静静地看着宫远徵,反正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现在这味毒都已被他用在了宫唤羽身上。
“为了杀无锋,”宫远徵抓紧宫尚角的手,抬起头凑近他,眼神里袒露着率真和坦诚,像只天真的幼兽向它的引导者炫耀着自己的猎食技能,“让无锋里的人自己互相残杀。”
宫远徵的嘴唇刚从昏迷的苍白中恢复过来,带着淡淡的粉色,宫尚角盯着宫远徵的嘴唇,抬手抚过他的耳朵,指尖捏合在一起在柔软温热的耳骨上轻轻捻着。
宫尚角的心底一直蛰伏着一头巨兽,总在一些与宫远徵有关的特定时刻叫嚣着要刺破血肉冲出来,他凭本能压抑克制着,每当这些时刻来临,就会下意识地摸过宫远徵的耳骨。
可惜被盯住的猎物却无知无觉,不仅不知逃跑,甚至还微红着双颊往猎人身前更凑近了一些。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会配这味毒。”宫尚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另一只紧抓着宫远徵手背的手也放开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原本就未乱的衣襟,收回幽深的目光:“记住,宫唤羽死于私修邪术。”
灵堂里的烛火虽不够亮堂,但揭开棺椁的片刻已足够让宫尚角看清里面宫唤羽的尸身。
宫尚角确认了宫唤羽确实已身死无疑,于是不再多做停留,带着宫远徵就欲离去。
“等等!”宫子羽叫住了他们,宫尚角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等着下文。
“我哥哥他……”宫子羽的气势好似那摇曳的烛火般跳动了一下便弱了几分下去,“他真的做了那些事情吗?”
“是。”宫尚角回答宫子羽时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修习……邪术?勾结无锋……”
宫子羽有些难以启齿般慢吞吞开口,每一个吐字都如此艰难,还没数完全部的罪名便已说不下去了。
宫远徵第一次觉得宫子羽是那样可怜,而宫尚角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用眼神给了他答案。
“呵——”宫子羽仰头掩面长叹一声,声音有些颤抖,“三年前徵宫遇刺,致使远徵弟弟的毒药失窃一事也是他做的吗?”
这件事情被记录在宫尚角呈给长老院关于宫唤羽的定罪书中,但这只是所有宫唤羽所犯罪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然而这件事却也是全部罪责中对宫唤羽唯一不实的污蔑指控。
宫远徵不知道徵宫遇刺一事是宫尚角真的认为是宫唤羽所为,还是宫尚角有意将其安在了宫唤羽头上。他只知道,这件事他自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瞬,好在宫子羽一直掩面并没有看到,而身旁的哥哥也没有回头看他。
“点竹身中奇毒一事传遍江湖,你应当知晓,”宫尚角没有直面回答,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昨日我收到宫门暗探的密报,点竹的毒已解,而解毒之物正是百草萃。”
宫子羽放下手,错愕地看向宫尚角。
“是否需要远徵弟弟验一验宫唤羽的尸身,看他是否已多日未服用过百草萃?”宫尚角的目光沉静如水。
良久后,宫子羽长叹道:“我终于知道你会为何如此针对宫唤羽,因为如若不然,身处险境之人便是远徵弟弟了。”
他背过身向棺椁走去:“角公子的心可真是……”
后面的感叹消解在宫子羽的叹息里,未尽之语被风一吹显得有些凄凄凉凉。
“你若是怨恨,就只怨恨我一人罢。”
宫尚角留下最后一句话,带着宫远徵走出了灵堂。
烛火的光影分明,终将棺椁旁的人和门外的两人划分到了不同的境地,两半之间不会和解或相融。
自始至终宫子羽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宫尚角和宫远徵离去的身影。
诚然如宫子羽所言,宫尚角要宫唤羽死,还要让他死后身败名裂。
世人都道宫门的角公子阴狠毒辣如冷面罗刹,但江湖中几乎所有与宫尚角亲自打过交道的人都道他宽仁厚义,深谋远虑,一方面讲求体面和道义,另一方面又极善于隐忍和蛰伏。
以他的才智和筹谋,在暗杀了宫唤羽之后本可以全身而退,佯装悼念。可他却不惜暴露自己的谋算也要毁去宫唤羽的名声,不给任何人悼念的机会。
他是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亲手将宫唤羽斩杀于众,如今的结局已是宫尚角仓促之下迫不得已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