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月下审判,除了高悬天穹的巨月,人间纨绔樊三郎是另一个见证者。
他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向前,心想:
这美人便是再如何似仙似魔,那不还是离不得男人的玩意儿吗?
在这人世间,掌权的是男人,没有一个女神能独身着逃离读书人的笔下。
什么神女生出情思,恋慕襄王,襄王却无心也无梦;西王母上古至高女神,不也被那些文人编出个东王公相配吗?
套上个情爱壳子,一切风月之事都可以你情我愿起来。
自古男子,痴心的,滥情的,执迷的,抽身的——都付诸于说书人口中笑谈,再怎么荒唐都是一笑而过。
这是独属于男性的权利。
……
那么读书人又是为谁而撰写或者说篡改呢?
……
桩桩件件说不清楚,父亲说“世间难得糊涂”,他只管享受这独特的无边风月就好了。
……
“啊!鬼啊!”
一双血红的眸子惊散了樊三郎的脑中的思考,樊三郎魂悸魄动,尖叫着逃离,一边跑,一边摔跟头,头上金冠也撞得歪歪倒倒,全然没有贵公子模样。
……
姜雪宁合上充血的眸子,如雪的面庞重新贴上画像,仿佛一个找到安心之处的小动物。
月光打在姜雪宁暴露在空气中的半张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绒毛,如梦似幻。
……
仿佛没有审判的巨月,没有牢狱,没有谢危,没有姜雪宁……
一切的疯狂,折磨,痛苦,徘徊都消失了,消逝在月的光尘里,消逝在夜的黑幕下。
……
姜雪宁眼前出现一副景象。
“我此生唯愧一人,愿以我一命换他一命!”
然后文人口诛笔伐的妖妃妖妃一杆朱砂断命,红颜成枯骨。
她看着自己躺在血泊里,弥留之际口中轻唤那个名字——
“张遮”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求他时的情景:“张遮,再帮我最后一次。这次后,我一定做个好人!”
最后一次,是我帮你了。
姜雪宁突然感觉喉头一紧,喘不过气来。手指在小几上奋力地抓挠,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脸下贴着的画像也被撕下一角。
“张遮,救救我。”她气若游丝,似月光蒸干了,嘴里没有一滴润舌津液。
……
心中一个声音反驳道:
“不,不是救。”
“你爱上他之时就已经得救了。”声音平淡地陈述,如在说一个不被众人承认的真理。
是啊,谁都不承认。
她自己不承认,谢危不承认,她所爱之人也不承认。
姜雪宁泪流满面。
风吹进了权势欲望的裂隙,生命获得了自由;爱上了张遮,她获得了自由之自由。
“你现在要做的是…”
“是什么?”
“去奔向自由之自由。”
“去将那场误入凡世的雨拢在手心里。”
为此,神佛无惧,妖鬼无阻。
阻拦者,杀之。
姜雪宁起身望月,眼里盛满了月华,明晃晃的。
清月高悬于空,还是正常大小,没有什么囚牢,也没有什么谢危,它就只是一轮明月。
……
淮河上,一只盛满了劲装僧人的船在河面上疾驰,甩开了一众花船。
“出事的地方就是那儿!”一人眼尖,发现了那膄繁复华丽的船,不过此时,那膄船正被紧紧包围着,看起来形势危急。
“樊三郎当时就是在那儿围了我们的船,我们快过去!”搬回了救兵的船夫水手高声指路,催促着船夫向前。
“幸好被围时遇到离寒山寺不远了,游回去又恰巧遇到了寒山寺里的武僧们巡逻,不然……不然”
“姜姑娘若是被那樊三郎欺负了去,我等良心何安啊!”
自然而然,姜雪宁在一众僧人的拥护簇拥下回了寒山寺。
……
临走之时,还看了一眼船头的小几。
小几上画像泪痕点点,上面的人也模糊了脸。
姜雪宁忽然想起了前世张遮给她画的那张无面画像。
垂眸,羽睫轻颤:
画不出脸,或许不是眼里没有,而是心里在下雨,模糊了。
经过劫船者的船,姜雪宁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位臭名昭著的樊三郎一眼,立时那纨绔吓得双股战战,几欲不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