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院-
院内夜色如水,商陆专心地扎着花灯。
商陆“嘶——”
商陆不甚熟练,竹条划破了手指,沁出血珠来。
朱厌“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呀!”
朱厌放下托盘,拿了小药箱就急急地跑到廊下。
商陆“兔子花灯。”
商陆言简意赅。
商陆“赠别礼。”
白泽说宫远徵的徵宫里挂满了给他哥哥做的花灯。但是今年的上元节,没有人陪他过。合该,这世界上有个人也为他做满院的花灯,然后挑一只最漂亮的给他。
朱厌看着商陆怀里那嘴歪眼斜的四脚动物,默默把嘴边条件反射夸奖的话咽了下去。
朱厌“小姐……待宫远徵真好。”
她从未见小姐做手工。小姐喜欢精致玩意,但是自己从来懒得做,手也不巧。
朱厌“但是小姐得小心些,十指连心,小姐自己最重要。”
商陆“明白了,唠叨的好朱厌。”
朱厌“咦,今晚宫远徵没来叫黛院开门呢。真稀奇。”
朱厌看着紧闭安静的黛院大门,颇有些稀奇。
商陆“我回来时听人说,宫远徵叫白泽一同去角宫议事。”
朱厌“真稀奇,宫远徵从前不是从不管这些事的么。江湖事务斡旋不都是宫尚角么?”
真稀奇,真稀奇。
宫远徵变得和从前,或者是传言中不同了。很稀奇。
小姐也和从前不同了。
-角宫茶室-
宫尚角端坐着,瞥了宫子羽一眼。
宫子羽顶着白泽彬彬有礼但算不上友善的眼神开口。
宫子羽“白泽公子,来龙去脉我们都已了解。打开天窗说亮话,宫门是希望能继续和空无镖局合作的。”
白泽“但,出了这档子事,我家小姐也不想自讨没趣。”
白泽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口。
白泽“小姐的态度很明确,就此别过。”
——其实小姐的原话是:一拍两散,江湖不见——我也不图你们宫家什么,防贼一样防谁呢。
那时朱厌还在一旁帮腔。
朱厌“还从未有人敢关过我们小姐,宫门是头一遭。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
朱厌声音稚嫩,语气却冷硬,有种别样的气势。朱厌是最心疼小姐的。
宫子羽刚想开口,宫远徵便道——
宫远徵“执刃,我以徵宫宫主的身份进言,这宗交易非商陆莫属。”
宫子羽一愣,随即缓缓笑了。
得了徵宫宫主的金口玉言,白泽依旧波澜不惊。
他倒想看看这宫远徵有多大能耐,能撮合成这单黄得不能再黄的生意。
宫远徵“白泽……公子。”
宫远徵本意是极不情愿叫这声公子的,他可还记得“青梅竹马”那笔账。可别无他法,现在想拴住商陆,只能低头。
宫远徵“宫门愿让利二成。”
宫子羽一听,牛鼻子马上喷出气来,低喊。
宫子羽“宫远徵,你疯啦?!”
宫远徵“执刃大人,和我出来一下。”
宫尚角一直在一旁未作声。
远徵该长大了。
有些事情,要让他自己去做,方得历练。
宫子羽“商陆并非全无问题,你我心知肚明。今日能是商天,明日便能是什么商地。如此这般,真值得让利?”
宫子羽和宫远徵极力掰扯。
宫子羽“让利二成!这商陆真值这千金?”
宫远徵想,宫子羽当了执刃还真是成长了,脑子都长出来半个。
宫远徵“执刃嫌今日嫌商陆不值,明日新来的镖局便会比商陆价廉么?再者,价廉是一回事,重新找的人能有商陆本事么?重新寻找合作对象,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考察你不是不清楚,如此一来,我看和西成药门的买卖夜别做了,还是我自己在徵宫种药草来得快些。”
宫子羽刚想张口,又被宫远徵打断。
宫远徵“执刃大人。”
宫远徵“我本不想挟恩图报,但如今我有了想要保住的人——如同你当时想保住云为衫一样。”
宫子羽的眼底一点点沉下暗色。
宫远徵是在提醒自己,他当时以身试毒救了云为衫,如今想讨这份情。
骄傲直脊如宫远徵,他从未向自己这个哥哥要过什么,或说,他从不屑开口去要什么。
而他为了商陆,愿意开口向自己讨情。
宫子羽有些动容。不仅是宫远徵为了商陆力挽狂澜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为云为衫也是这般,还有——某种意义上,他终于把自己当作哥哥了。
宫远徵“哥,我信她。信她能处理好各方势力的纠葛,也信她能助宫门一臂之力。”
宫远徵“她……不是坏人。她值得的。”
宫子羽感慨极了。
那些日子里,云为衫被宫二质疑,他也是这般力挽狂澜,挡在云为衫身前,一遍遍说“我相信她。”
今日的宫远徵,便是昨日的宫子羽。
他的弟弟像他。
宫子羽默然许久,终于拍了拍宫远徵的肩。
宫子羽“远徵弟弟,你既开了口,哥哥就答应你。”
宫子羽“这也是你第一次问我要东西。你以后有想要的东西,也记得找哥哥开口。尚角弄不到的,说不定我能给你弄到。”
宫远徵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心里默默说一声“笨”!
宫子羽“和西成药门的买卖最终也是为了徵宫,商陆的去留你来决定也是应当的。你想留商陆,我也支持。”
宫远徵看着宫子羽,惊讶他长了脑子的同时还有一些感动。
宫远徵“谢谢……哥哥。”
宫子羽“再叫一声哥哥来听听。”
宫子羽觉得畅快极了。
宫远徵“……”
宫远徵刚产生的感动瞬间没了。
-角宫茶室-
宫子羽与宫远徵重新入座。
宫子羽“让利二成,白泽公子,拍板吧。”
白泽“三成。”
白泽微笑。
宫子羽“?”
宫子羽内心在疯狂摇头,这简直是坐地起价!
宫远徵有些动摇。
白泽慢悠悠说道:
白泽“小姐最喜欢精致的小物件儿了,吃穿用度又精细,远徵公子不是不知道。”
其实小姐就是喜欢钱。简单直接的钱。但这么说好像太明显了些。
宫远徵听到“小姐”二字便不动摇了。
宫远徵“三成。就这么谈妥了。”
宫远徵勾出一个假笑,按住宫子羽在茶桌下疯狂摆动的手,眼神示意宫子羽安静。
宫子羽:我是执刃你是执刃?
白泽“事成,明日白泽便遣人来送商单与执刃、尚角公子签字画押。”
白泽施施然离开了。
宫子羽没忍住出声:
宫子羽“尚角哥哥!你就眼瞧着白泽这么敲竹杠?”
宫尚角笑了笑。
宫尚角“你以为这是敲竹杠?商陆若非看在远徵的面子上,今日便是让利十成,这生意也谈不成。”
-黛院-
商陆“谈妥了?”
商陆抬头,奄奄地问。
白泽“是。宫门让利三成。”
夜深透了。商陆扎了一夜的花灯,手快被竹条戳成了胡萝卜。满院地上散着竹条与灯布,还有做兔子眼睛的宝珠。白泽一跳一跳地才能避开布了满地的障碍物。在一向成熟持重的他身上,跳跃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商陆“也好。”
商陆幽幽叹了口气。
商陆“谈得如此快,看来我得加快速度做花灯了。”
商陆“白泽,后续的事情你就留在宫门负责吧。”
白泽“小姐不是答应接了宫门的差事么?”
商陆“我先行一步,和先遣队去前方探路。”
商陆准备跑路。她不能再和宫远徵纠缠了。
翌日。
宫远徵煎了一早上的药膳,中午给商陆送去,还是没能见着商陆。下午宫远徵又去了旧尘山谷的集市里买了些发芽的大麦和做饴糖的方子,想亲手做饴糖给商陆吃。
他记得朱厌说过,商陆爱吃甜的,幼时便因吃了太多糖而蛀牙。可药膳那么苦,她又怕苦,合该吃点甜的。
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宫远徵端着一叠切得歪歪扭扭的饴糖,去找商陆。
-黛院-
宫远徵“不在?什么叫不在?”
宫远徵冷笑一声,把食盒往身后藏了藏,有些急了。
他已经两天没见商陆了。
宫远徵“你们小姐从来都是这般?喜欢的时候召之即来,厌烦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太像怨妇了,宫远徵一向中气十足的声音越说越弱。
他委屈死了。
商陆为什么不见他。
苦涩感在心尖漫开,渗进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好想见她。见她漂亮的笑,盈盈看着自己的眼睛。
朱厌拼命往外推着宫远徵高大的身体,气喘吁吁。
朱厌“公子,要不然你把你要给姑娘的东西给我,我来转交。”
朱厌“明天!小姐说了!明天她就见你!”
宫远徵大力推门的手微微泄了力。
朱厌“小姐说,远徵弟弟要听话,要乖。”
宫远徵的手垂下来了。
-黛院廊下-
朱厌“小姐,小姐。”
朱厌在廊下探头探脑。
商陆打了个哈欠。
商陆“怎么了。”
朱厌“这是远徵公子给你的东西。”
商陆“什么?”
朱厌“朱厌瞧着,像是……糖。”
商陆这两天里没怎么睡,歪歪扭扭的花灯扎了一院子,睡眼惺忪。
商陆“糖?”
朱厌“该是远徵公子送药来,知道小姐不喜苦的。”
商陆挑了一块,看那歪歪扭扭的形状,不像是店里卖的。
放了一块到嘴里,好甜。
高高在上的徵宫宫主为她洗手作羹汤。
善用药的小毒神为她做糖。
商陆从小喜欢吃糖不假,但是自父母去世以后,再没有人为她买过糖了。
她的糖,从来都是自己为自己买的。
黛院暖洋洋的,傍晚的夕光照着廊下木盒里姜黄色的透明糖块。商陆盯了一会儿,用手心按了按眼睛。
他怕她苦,为她亲手做糖了。
她也有人疼了。
夜色深重,商陆提着做得最满意的兔子花灯偷偷摸到了徵宫房顶上。她的轻功一绝,很轻松地躲开了侍卫。
商陆趴在砖瓦上,看着邻屋窗里:宫远徵正专心致志地伏案写字——宫尚角把他教得极好,即使是随意的闲暇写医案,他的背也是挺拔端立的。
宫远徵漂亮秀气的侧脸被橙黄的灯盏映着,眉浅浅皱着,长睫下一双杏眼专注极了。
真漂亮。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小毒神生得真叫她喜欢,又至情至性,爱恨分明,快意人生,她自愧不如。
未及弱冠撑起偌大徵宫,一双白皙匀称的手制的了药与毒,挥的了双刀与飞刃。
他这样意气风发的人,给她了拿得出手的喜欢。
可是她想要再多一点。
她想要多一点,却又怕被沉重的爱意捆绑着下沉。
商陆趴在屋顶上看了好一会儿,悄悄把徵宫的每个角落都刻在心里。
——他就是在这片空地上耍刀练剑。
——他就是在这个花圃研究种植出云重莲的。
——他就是在这个小药房里尝遍百草,一点一点记住草药的根系、枝子。
——他就是在这个亭子里念书、识字、用膳、喝酒,逐渐长大。
商陆仿佛能看见一个奶乎乎的团子,面色漠然,在亭子里一板一眼地写字——然后宫尚角敲了敲宣纸的一角,道:这个字笔画错了。
明明是那样冰冷的土,竟长出了他这般温润熠熠的花。
商陆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月亮被云朵遮住。
商陆“宫远徵,我们就此别过。”
商陆“江湖再见。”
商陆深深地吸气——院里有药草和木香的味道,最后一遍环视徵宫。
商陆把兔子花灯挂在徵宫最大的那棵树上,足尖轻点,静悄悄离开了徵宫。
她今夜就动身,她不想和宫远徵来一段可怜兮兮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