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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奴隶

今日囚

黑暗,潮湿,阴冷。

脑子里昏昏沉沉负荷到了极致,不知过去了多久,黑暗中的人终于抓住了一丝清明,苍白的指尖微弱地动了动。

被绑住了。

郦瑭将脖颈后昂,舒缓着酸痛的肩颈,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醒过来,也不知道那个非要一直固执地要跟着自己去东方的塞尔塔怎么样了。那傻小子蠢透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当时郦瑭发现不对便转身叫他不用送自己去码头了,赶紧回家去。结果那傻小子眼泪汪汪地反过来指责他说话不算数,说好要带他一起去东方的。就这么毫无回旋地漏了馅,三个成年人制服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简直是易如反掌,更何况他们还带了药,待到二人被彻底制服时自然免不了遭上一顿痛打,好在是要为了卖个合心意的价钱考虑,身上的伤青青紫紫表面看着厉害,实际上却没伤到骨头,安心养上三五天,很快便能好个七七八八。

便宜舅舅收了钱,自然是冷眼旁观他和塞尔塔被人蒙眼堵嘴捆绑着带走,最后扔进最底层的船舱。这时郦瑭才知道他们并不是第一批被这样对待的孩子,关在船舱里的粗略看过去就足有数十人,大部分都是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少数几个是身形壮硕的汉子,被麻绳困得紧紧的,四肢上还挂着镣铐,锁在船舱角落里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像是死了。见有新人被关了进来,众人先是抬起头木着脸看了看,接着有几个隐隐骚动了下,立刻就被呵斥“老实点,不然没有饭吃”之后,那阵骚动慢慢散了开去,直到不留一丝痕迹。

身上的绳索在下船舱之前已经解开了,郦瑭拉着塞尔塔找了个距离众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视线再一一扫过去,看见了一张张面貌各异的脸,惶恐与麻木反复交织,时不时还有人因为晕眩而呕吐。不远处的阴暗地方放置着数个供人排泄的木桶,即便有盖子,异味还是扩散了开来,斑杂的气息在空气中汇聚,混合在一起的气味简直叫人窒息。

这些海上的人头贩子一天只会给他们每人一个发黄的馒头,一碗清水,需要排队领取,不许争抢,否则就会遭到一旁看守贩子不耐烦地打骂。毕竟这里太臭了,没有哪个正常的人愿意在这里多呆,除非迫不得已。

郦瑭强迫着习惯,带着塞尔塔领了属于他们的那一份,重新找了个看上去勉强干净一点的落脚地,把馒头放进怀里捂好后,开始沉思。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他得拿个主意尽早从这群人手里逃出去,包括塞尔塔这个傻兮兮的家伙,希望他这次能够给力点,不要在那么傻白。

看守的贩子一发完食物,立刻拎起木桶,飞快地顺着垂下来的软梯爬了上去,接着又把软梯收起,合上木板,光线立刻暗淡了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郦瑭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继续思考对策。

塞尔塔紧贴着他,身子一抖一抖的,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悲伤到了极致的抽泣声,他拼命忍了不想发出动静,但是显然这对他来说很难,尤其是在面对郦瑭的时候。

郦瑭本就杂乱无章的思绪叫他哆哆嗦嗦地抖散了个干净,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抬手摸索着位置掐了他一把,然后凑过去,恶狠狠地警告:“小傻子,别哭了,知不知道你很吵。”

温热的气息扑打在耳廓上,塞尔塔抖得更厉害了,被郦瑭掐过的地方发着热,他把手摸过去隔着粗糙的布料贴着那块发烫的肉,心底突兀地泛起了一丝甜蜜的欢喜,半晌后,塞尔塔学着对方的样子贴过去,忐忑不安地道:“对不起,都怪我没听懂你的话,我本来可以去找人帮忙的。”

郦瑭暗自叹气,他那时候的意思只是不想伤及无辜,落个卖一赠一的下场太不划算,哪里指望这个小傻子去找什么救兵呢?铁匠大叔到是或许可以帮上忙,但是距离太远了。

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心中鼓动着,郦瑭决定敲敲他那个不开窍的脑子:“时间那么紧你能找谁?别告诉我是那个黑心肠的黄毛老头或者随便在路上遇到的什么人!”

塞尔塔有些心虚,他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沉默了一两秒才小声解释前半部分:“皮尔登毕竟是你的舅舅,我以为他不会坏到那种程度。”现在反应过来了后,愧疚与悔恨涌上喉头,他又开始道歉:“…对不起。”

那天皮尔登单独来找他,说是西奥多的妈妈回来了,想要见他,让他告诉西奥多务必回家一趟,还有为了给西奥多一个惊喜,希望塞尔塔能够保守秘密,用别的理由让西奥多乖乖回来。塞尔塔原本是不相信的,但又不愿意因为自己让郦瑭错过和妈妈见面的机会,而且郦瑭一直想回东方去,说不定这次可以跟着他的妈妈一起离开。于是,塞尔塔偷偷去了一趟观察情况,果真远远看见了一位披散着黑色长发的窈窕女人坐在院子里的红果树下面洗衣服。赛尔塔记得郦瑭的母亲是个黑色头发东方人。或许她真的回来了。

塞尔塔压抑着激动匆匆赶回去,费劲了嘴皮子才让郦瑭决定回去一趟,结果导致二人一同落入魔爪。塞尔塔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看到的那个女人其实是皮尔登特意花钱雇来的站街女,她原本的头发也不是黑色,而是枯燥发白的灰褐色。

郦瑭道:“你怎么又在道歉?”

塞尔塔越想越为自己的行为和造成的后果感到难堪和痛苦,他想起郦瑭总是在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试图隐瞒的时候说:坦白从宽。想到这里,塞尔塔在心里一笔一划默默地刻了一遍。

果然,郦瑭下一句就是:“坦白从宽啊,小傻子。”

灰暗的空间给了塞尔塔坦白的勇气,他几乎没有让郦瑭等待上一时片刻的时间,就语无伦次地开了口:“我其实很早就知道皮……黄毛老头家的住址了,你以前还住在那儿的时候,我偷偷跟在你后面去过几,几次……”

其实是很多次,但塞尔塔不敢说多了,他这样的行为,即便他不识字不多,没有多少文化,也隐约意识到这其实是不太正常的,是错误的。如果不是因为某次随行时郦瑭出了意外,差点被人撞到,他也不会突然冲出来,被郦瑭发现,然后被接纳,最后还把人带回了家。

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太过满足,再加上他又太笨,所以命运才会选择在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里凿开一道巨大的裂痕,最要命的是,是他亲手一点点地牵引着郦瑭走上的这条路。

塞尔塔麻木地剖析着自己:“我上了他的当,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我还提前去踩点,看到了他们想让我看到的,我很高兴,回家的时候想了一路,还差点撞到墙,好不容易想到了,说想去你以前住过的地方看看,用这个做借口,哄你带我回去,结果,结果……”

塞尔塔难受到无以复加,因为他总是很容易哭,他很讨厌这样,尤其讨厌被郦瑭发现吵到他。赛尔塔开始一边一遍遍地在心底告诫自己要争气,一边死死地咬紧牙齿,绷紧牙关,实在忍不住了就咬嘴里的肉,疼痛和血液让他获得了冷静,成功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泪水却汹涌得厉害,密集地滴落下去,很快浸湿了手背。

他面无表情地泪如雨下,情绪和行为像是在这一刻被彻底割裂了。

“塞尔塔。”

塞尔塔含着一口血腥,心绪的剧烈起伏跌宕使他陷入了恍惚,意识迟钝。

郦瑭没听到回复,有些不安地又叫了他一声:“塞尔塔。”

塞尔塔缓缓松开牙齿,轻轻地吞咽了下,扭头看向他的方向,低声道:“西奥多,郦瑭。”

珍之重之。

郦瑭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后,小心地伸开手臂探过去,一点一点地抱住了塞尔塔的脖颈。为了交流,他们本来就贴得很近,这样一来,更是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塞尔塔的身体僵硬了一小下,几乎是立刻就回抱了过去。

怦,怦,怦。

很少有人会静静地感受心脏的跳动,即便是自己的心跳声,很多人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听过一次,更何谈紧挨着抱在一起去感受另外一个人的心跳声。

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塞尔塔忍耐得再好,郦瑭还是自发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语言有时会突然变得苍白又无力,塞尔塔断断续续地说完之后,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接上去,才能消解塞尔塔内心的歉疚。然而一旦沉默下来,现实就开始敲打他的脊梁,想要迫使他低头。脑子里很乱,身上很痛,境况很糟糕,气味超级难闻,等船只靠了岸,他们还要被当成货物卖掉,前途未卜,命运到是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坎坷。这些一重一重的大山压下来,郦瑭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说到底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只有十三岁。塞尔塔到是比他大两岁,可是他也不过同样是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两个孩子,在这种群狼环伺状况下,能怎么做呢?又能做什么呢?是拼死一搏去反抗逃跑还是苟延残喘着暂且活下去?

郦瑭抱着赛尔塔胡思乱想了许多,直到一下比一下又重又快的心跳声唤回他的神智。

塞尔塔在紧张,苦涩几乎要从胃里溢出来漫上舌根,他像是自首后在等待宣判的囚徒,而郦瑭是唯一的裁判长。

群体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周围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可是那种发自心底里的悲怆,自甘堕落的氛围无时无刻不在壮大,它张牙舞爪地四处扩散,拉扯着新来者的心智,意图迫使其同化。

现在就盲目陷入悲观,实在太不应该。郦瑭移动牙齿,咬了下舌尖。本来是想给塞尔塔安慰,结果却反过来意外地慰藉到了自己。郦瑭忍不住笑了一下,低声道:“好好说话呢你哭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啊?说你是小傻子你还真是小傻子!就算你不上当,他们也会用其他办法来抓到我们的,我们拗不过他们,至少现在是这样。毕竟我们善良又帅气,他们邪恶又肮脏。坏人总是要嚣张跋扈一段时间的,这样才能获得跪在正义面前痛哭流涕,改过自新的机会。”

塞尔塔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郦瑭带着温暖笑意的声音完全勾住了他的心神,胸中的郁气开始大面积地消散,赛尔塔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被拯救,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无措地从嘴里蹦出一句:“……对不起。”

“你总是在说对不起。”却不说我爱你,郦瑭在心里默默添上后一句,突然发现还挺押韵,登时就乐了。

“我……”

“你身上好臭啊,赛尔塔。”郦瑭打断他,心情很好地开始挑嫌:“我身上也不好闻,等船靠岸了,我们趁那群王八蛋子不注意,就跳进大海里泡澡,你觉得怎么样?可以吧?”

塞尔塔心如擂鼓,手心里热热的,并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好闻的气息,但无论郦瑭说什么他都只会:“嗯。”

郦瑭手指动了动,慢吞吞地梳理好塞尔塔后颈处的短发后,嘴里开始抱怨:“谁他妈的不做人去给那群王八贵子当奴隶啊,老子宁愿去海里喂鲨鱼!”接着塞尔塔听见他哼了一声,手上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发尾,又道:“我说笑的,我游不动了,塞尔塔你记得要拽紧我!等到你也游不动了,我们就给同一条鲨鱼塞塞牙缝,争取塞满一颗牙,不,两颗牙!或者运气好点……等海浪把我们推到岸上!”

郦瑭想了想,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或者让我们顺着海一直漂一直漂,直到东方。

“好。”塞尔塔从不拒绝,他答应得很快,谁让说这番话的对象是西奥多,郦瑭呢。

捆绑中的人突然抽搐了一阵。郦瑭费力地地微微睁开双眼,视线内一片浓墨似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实在是太糟糕了。

四肢酸软得厉害,郦瑭发了好半会儿的呆,才意识到他方才是在断断续续地做梦。他们已经不在船舱里了,当然也不在海里喂鲨鱼,更没有被海浪拍到岸上,绝对没有去到东方。因为他们压根没找到机会跳海,所有的人都被一个个拉出来,用绳子捆住手腕,蒙住眼睛,绑成几条单独的长串,拖拖拉拉地关进早就等候着的几辆马车上的铁笼子里,各奔东西。

他和塞尔塔被迫分开了。

临走前,为了安抚那小子,他还低声说了句:“忍着,活着,我会找你。”

他听完肯定又要哭。

想到这里,郦瑭回忆了一下过去,认识他后,塞尔塔似乎总是哭,有时是高兴地哭,有时是难过地哭,这一回,他学会了隐忍着不哭,虽然眼泪还是掉出来了,但他没看到,就也算是成功了吧。

过去塞尔塔时常因为在他面前控制不住地流泪而感到难为情,无论郦瑭怎么告诉他不介意,塞尔塔还是会感到不好意思。事实上,郦瑭的内心深处是真的觉得人的眼泪是好东西,它代表着一种多到极致的不可控的情感外溢。郦瑭知道塞尔塔面对他总是比面对别人拥有更多的更强烈的情绪,所以才总是容易哭。郦瑭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呢?很小的时候他就举目无亲,塞尔塔是第一个突然出现,对他欲盖弥彰却又明目张胆,穷追不舍的人。

善意应该得到回馈。

郦瑭闭上眼睛,他一定会找到塞尔塔,无论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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