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音讯传 多哀念

商羽的阵亡通知书是民国二十七年寄到何炅那里的，随之而来的还有阵亡抚恤金和墨墨的亲笔信，信纸上全是一圈圈的泪迹，勉强能辦认出晕染开来的字迹。

信中墨墨写道，商羽是替他挡了鬼子的子弹，之后他还撐了三天，没撑过去，结果第四天药品送到了阵地。墨墨一直陪着他，商羽疼得不行的时候就一直喊着师兄和他的名字，他还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想师兄了，他还没跟师兄学完《长生殿》。

何炅红着眼眶看完信就直接把桌子上的包裹打到了地上，刘昊然想安慰他，他扭头直接就上了楼。那晚何炅在阁楼上把 《长生殿》的最后一出 《重园》唱了一整夜，唱到最后实在唱不出声了才停下来。

第二天，何炅就离了戏楼，直到日本人离开北平之前，他都没再登过台。

虽是没有登台唱戏，但却也没离开过北平。

记得之前他曾协助策划梅兰芳先生离开北平，梅先生临走前劝他和他一起离开，他拒绝了。那个时候刘昊然曾经问他为什么，他说，那俩皮孩子敢跑那么远就是因为他们记性好，能记得回家的路，所以总得有个人给他们留着家门，于是他就这么执拗地守了十年，收到商羽的阵亡通知书之后，他还想着好歹还有一个墨墨，可撒贝宁的登门，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墨墨那个时候己经是撒贝宁的警卫连连长了，是在掩护指挥部撤退的时候被鬼子包围了，弹尽粮绝时牺牲的，正好撒贝宁被调来北平，所以这一封阵亡通知书，是撒贝宁亲自送来的。

再然后，就是刘昊然赶来时看到的这一幕了。

白敬亭魏大勋是和魏晨一起来的，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撒贝宁上车离开，临走前，撒贝宁还回头看了一眼戏楼，那个眼神，白敬亭总觉得很熟悉。

后来白敬亭才回想起来，那眼神像极了魏大勋每次他生病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但他当时根本没空在意他的眼神有什么不对，他们担心的是何炅，多年前，他和他的两个师弟一同从东北来到北平，本想着师兄弟之间能够彼此相依为命，谁曾想，两个小师弟执意要去参军，还都客死他乡。

刘昊然己经哄着何炅回房了，但他还没止住哭。何炅性子孤傲，人前人后都是一副仰着头牙尖嘴利的样子，连刘昊然见过的何炅，也没在人前哭成这样过。

他趴在刘昊然的腿上，哭得背脊一耸一耸的，嘴里止不住地怒吼着：“我是上辈子欠了多少孽债，为什么我的师兄弟一个个都会离我而去呢？阎王为什么要索他们的命，来索我的，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们好好活着，若昀哥是这样，商羽是这样，墨墨也是这样......墨墨每次来信都会告诉我他会很小心很小心的保护自己，他会活着回来把《长生殿》学完的，他和商羽从前成天嚷着以后要一起演长生殿，可是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再也没回来。”

“然哥，我就不该让他们去参军的，当时我怎么就没狠下心来打断他们的腿呢？这样他们就只能老老实实留在这戏园唱戏，也好过一个个刚满二十岁的说没就没了，我怎么对得起师父！我答应过师父好好照顾这两个小师弟的，我们的戏班子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了，我答应过师父要把祖师爷留给我们的饭碗全部传给商羽和墨墨的。”

“他们临死前得多疼啊，子弹打在身上可不比竹条，你说他们当时为什么执意要去呢？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枪林弹雨，遍地尸骸的战场他们两个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他们就这么孤孤单单的埋在他乡了，莫说立碑建坟，就是连尸骨都找不到了，那里离得北平城这么远，然哥，你说他们还能记得回家的路吗？”

“商羽是最怕疼的，练功的时候我打他一下他都嚎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墨墨，每次看到我拿竹条身子就开始抖个不停。”

......

何炅一向话多，却也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如此难过的呢喃，没有重点地一直念念叨叨，好像要把自他们这两个小师弟参军之后的这几年来的懊悔，牵挂，心酸与伤感一股脑全倒出来。

刘昊然起初一直应着他的话，可是也是越听越难过，又不敢哭出声来再招惹到他，只得强忍着流泪，安慰着受伤的何炅，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

魏晨等人虽不像刘昊然对何炅的过往了解得那么深，但听着何炅的岁岁念念也都能拼凑出故事的七七八八了。

他们都明白，这种事，这种时候言语的慰蕱最是无力，他们只得默默陪着，试图分担一点好友的悲痛。

那天何炅对着几位好友哭了一整夜，几位好友也陪着他坐了一整夜，次日何炅没有上台，而是亲自登门，给撒贝宁赔了罪。

何炅虽说性子孤傲不假，却也没有清高到把脾气秉性看得比是非黑白还重。

昨天撒贝宁来戏楼送墨墨的阵亡通知书时，是他失态了，是他霎时间听到墨墨的死讯反应太激烈了，他诚诚恳恳地为昨日的情绪失控下迁怒的言行向撒贝宁赔礼道歉，丝毫没有传闻中清高孤傲的模样，“撒司令，何某为昨日的冒犯特意来府上向您表达歉意，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体谅何某失去亲人的悲痛，不计较昨日的唐突。”

撒贝宁看着他红肿的双眼，分明就是哭了一夜，本就长的白皙的人儿此刻看起来更显苍白，加上唱旦角的人原本就有些文弱的气质，被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并带着诚挚的歉意盯着，纵是有天大的怨气也得瞬间消散，消散的干干净净。

何况他本就是撒贝宁藏在心尖儿上十年的人，没有人知道。

但撒贝宁还没有打算现在就和他表明心迹，他小心翼翼地藏匿起眼中的炙热，冷静地接受他的歉意，“何老板哪里话，何老板如今在这北平城可谓是梨园界的后起新秀，就连梅兰芳梅先生都对您颇为赞赏，撒某也是仰慕已久，只是何老板的戏票千金难求，不知何老板能否赠票一张？让撒某得以一睹何老板戏台上的芳姿。”

何炅先是愣了一下，转而便爽快答应了。

开场的时间是在黄昏，戏楼早早地亮起了灯，戏台上亮如白昼，可等到何炅一出场，满室的光辉仿佛又在那一刻都暗了下来。这一场唱的是他最擅长的《长生殿》里《密哲》那一出，出场的一刹那，便足以让人惊叹。

白居易曾有诗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确实诚不我欺。

【长生殿里盟私订，问今夜有谁折证？是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

宠难凭，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暝。

抵多少平阳歌舞，恩移爱更。

长门孤寂，魂销涕零，断肠枉泣，红颜命！】

撒贝宁入神的看着台上的人，只觉得有些遗憾，他怎么不唱《春睡》呢？

他已经不记得他了，昨日不是他和台上人第一次见面。

那是多年前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在台上唱的《春睡》那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