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星子点点，夜风微凉，小平呈上和田白玉茶盏，道“ 这月光白照爷的吩咐直直滚过热汤，过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爷尝尝味道对不对？”

朱棣接过盖碗，但见茶汤莹润透亮，玉叶上片白，下片黑，恰似姣美明月藏于夜空，不禁点头:“果然茶如其名，你们不知这茶汤也唤作‘美人面’，初时呈姜黄，渐渐变为胭脂红，最后又变回樱草黄，可不就像美人善变，宜喜宜嗔。”

小平见朱棣心情尚可，小心斟酌道:“王爷也知美人善变，少不得如泡茶一般要多费些功夫，到底要慢慢转圜过来的。”

朱棣默了默，微微叹气:“本王自以为阅人无数，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特别的女子，你们说这柳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平这段时日一直跟在楚楚身边贴身伺候，对她的性子多少了解了一些，便抢着答道:“小平觉得柳妃娘娘不是在一般家庭长大的。”

朱棣挑挑眉，颇有些兴趣，“哦？此话怎讲？”

小平继续道:“说柳妃娘娘是大家闺秀吧，可她对待下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对小平就像老朋友似的；若说是小家碧玉，可对王爷又一点敬畏之心也没有。”

想到她确是常常以下犯上，平日相处从未将自己当成主子看待，反倒直呼名讳，甚至常甩脸子给自己瞧，偏偏对着她，什么招数也没有了。朱棣笑着摇摇头“那可能是仗着本王对她的特别宠爱吧？”

“可她也不怕季淑妃啊。”小平连连反驳

“没有地位尊卑的观念，武功又怪异超群……”朱棣陷入了沉思。

“所以小平觉得柳妃娘娘一定是跟着某位遁世高人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长大的，是以才毫不懂得这些规矩礼数。”

“对，那位遁世高人专门培养杀手，那天他派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刺客，男的服毒身亡，女的就成了柳妃娘娘现在这个样子，前尘往事全然记不得了。”小北接着话头说道。

“爷，您真的不去看看柳妃娘娘吗？她看起来真的很伤心，一整天都不吃不喝，小平问话也不言语。”

朱棣顿了顿，轻笑道:“其实本王心里也有些怜惜她，只是不想一开始就把她惯坏了。女人，是不能惯的。”

夜色深深，朱棣独自躺在人居玉宇的床榻上，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越发觉得这夜漫长起来，辗转反侧不能寐，脑海中尽是白日里她质问自己的画面。想那厢房久不住人，阴暗潮湿，她这样花为肚肠雪做肌的娇娇儿如何受得住？

想到这，朱棣再躺不下，起身拿起鱼獭毯便朝厢房走去，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不一会儿雪青弹墨暗云纹长袍便湿了，好在厢房不远，转个几弯便到了。

朱棣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方才推门而入。见她已经睡下了，一把青丝拖于枕畔，欺霜赛雪的一节腕子露出来，用手一摸冰冰凉凉，忙把鱼獭毯覆在她身上，抚了抚她圆润的肩头，忽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里落出来，偏偏依旧不睁开眼睛，只鸦羽似的眼睫毛蒲扇一样抖动，叫人知道她此刻不过是装睡罢了。

朱棣从心里叹了口气，到了如今仍不肯认错，这样固执的性子将来怎样在后宅立足？

过了一会儿，朱棣见她哭得如受惊的小鹿一般，青丝散落，两腮落泪，仿若梨花带雨，心中暗叹怪道古人云:美人垂泪最销魂。

如今他这一颗心仿佛浸在油锅里煎熬般，苦痛难言，想立刻拥她在怀，又思及不能宠爱太过，免得她恃宠生娇，复又回头看了半响，狠狠心，终是离去了。

……

翌日，朱棣上朝前吩咐:“记得给柳妃送饭，多少劝她进些。”小平微微诧异，抬眸看了看朱棣眼下的乌青，想来这一夜定是没有好眠，忙点头应下。

心下也着实惦念柳妃，小平去厨房拣了几样她素日爱吃的小食，一并装在大红酸枝木食盒中，开了锁，一样样摆在案几上，劝道:“娘娘，你从昨日起就水米不进，这样身子骨怎么受得住？这是我叫小厨房拿枣熬的粳米粥，多少用些吧。”

楚楚浑似没听见般，并不言语，小平见她眼神空洞，面色憔悴，心中难受:“娘娘，这是王爷特意让小平送过来的，娘娘多少吃点，好歹不要辜负了王爷的心。”

楚楚不看她，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是吗？那我就更不能吃了。”

小平长叹一口气，这可真是牛心左性，“娘娘你别怪小平多嘴，就因为和娘娘怄气，爷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小平还从未见过爷为哪个女人这样失神过。和其他王爷比起来，爷的后院算得上清静了，您是没见过其他王爷行事如何荒唐，别说府内侍妾云集，还着人四处搜寻美人，更有甚者，包戏子、狎栾宠的大有人在。爷一直镇守北平，从未在女色上流连过，这些年唯独对您特别。”

见她不为所动，小平继续道:“柳妃娘娘，您可知爷为了救您担了多大的风险？外面到处是您的通缉画像，一旦败露，整个王府都会遭受灭顶之灾，可爷什么都没说过，只是想法子怎么保住娘娘。爷是最重规矩的人，可对着您还不是高举轻放？何曾舍得真罚？爷待娘娘实在是有恩有情，小平不信娘娘体会不到爷的一片心意。”

楚楚心内有一处早已柔软，只有些底线她实在过不去，遂抬眸静静看着小平:“你果然是个好说客，只可惜这和他是否忠于我们的感情是两码事。你只知他的心，却不知我的心。”

任凭小平如何劝说，楚楚并不肯服软，饭也不肯吃，小平叹了口气，正待退下，忽闻院子中有异响，忙出去探查。

只见院内立着两个黑衣蒙面人，其中一人翻出楚楚那日在太子宫中所穿的皮衣，道:“找到了，这就是那天刺客所穿的衣服，果然不出大人所料，竟是被燕王藏匿了，还不快快交出刺客？”

小平拔出短剑，“这里没什么刺客，还不赶快滚出去，否则别怪我刀剑无眼！”说着三人便缠斗起来，小平一人终究不敌，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打翻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楚楚在屋内早已听到了声响，见小平倒在地上，赶忙出来扶起她，安顿好小平，她站起身来无奈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刺客。”

其中一个黑衣人曾见过楚楚，肯定道:“就是她，我绝不会认错，赶紧抓住她咱们就可以向大人交差了！”

楚楚的功夫实在奇特，那两个黑衣人一开始也摸不准路数，然毕竟是高手，很快便找到了楚楚的破绽，他二人合体，一个主攻上面，一个助攻下面，密不透风的拳头如雨点般砸下来，楚楚有些应接不暇，这两日她本就伤神伤心，此刻便有些支撑不住，一个恍惚，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颈侧，楚楚心道不妙，不知如何脱身之际，只听得一声“住手！”，朱棣从天而降，他抽出腰间软剑，击退了两个黑衣人，旋即抱住摇摇欲坠的楚楚，他仔细盯着她发白的小脸，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楚楚轻轻摇头，她感到哪里不对劲，朱第什么时候身手这样好了。待确定小平也没事儿后，朱棣厉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敢来燕王府撒野？”

黑衣人齐声道:“王爷恕罪，咱们是锦衣卫指挥使高大人的手下，奉命捉拿入宫行刺皇长孙的女刺客，还请王爷把人交出来，不要为难小人。”

“你们认错人了，本王这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朱棣将楚楚挡在身后，冷声说道，“小北，把这两个人抓起来，明日一并交到大理寺审理。”

“是！”小北几下制服了两个黑衣人。

见上头交代下来的差事没办好，反而处境不妙，一个黑衣人犹做垂死挣扎，他搬动机关，从衣袖内射出一支箭矢，此时朱棣的目光全在楚楚身上，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在靠近，还是楚楚眼角的余光扫到一道闪亮，身体代替大脑已做出了反应，一声闷响，她晕倒在朱棣怀里，“如眉！如眉！”朱棣只觉心内大恸，如寒铁的眸光射向小北，小北当即明白过来，一剑斩杀了二人。

朱棣伫立在屋内，手脚冰凉，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寒意，让人不寒而栗。李郎中战战兢兢上前来:“王爷，需得尽快拔出袖剑，否则……”

朱棣闭了闭眼，只无力抬抬手，李郎中会意，命侍女们喂下参片，按住手脚，朱棣忽觉眼前一片血红，衣襟上、袍尾处皆是溅上的一簇簇鲜红，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屋内端出去，侍女们忙乱地穿梭其中，有打湿帕子擦拭汗水的，有喂下参片提神的，有按住手脚方便缝合的。

朱棣抬眸看去，楚楚惨白着一张小脸，身子止不住地发抖，被血水浸透了的帕子一条接一条换过，他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他知道她疼，明明前几日还在自己身下承欢，今日便露出这下世的光景来，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俱是翻江倒海地疼。

他突然很是羡慕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他拥有着一份真挚的情意，这是他从前从未得到过的。他自幼便看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不知真心为何物。对于这个突然闯进他生命中的女人，一开始也只存了试探、好奇，兼着几分情欲在里，并不曾付出真心。

他闭上眼，想起她说过要一生一世保护他，初时不过觉得是小女人不自量力的戏谑之言，不曾想她一个小女子，却也有季布、侯赢的风骨。他自小没有母妃照料，父皇又一心只有太子哥哥，这样有人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直让他感到深深的震撼。

“王爷，袖剑已拔出，只是伤口太深，箭镞上又抹了毒，所以娘娘还未醒转，不过好在娘娘底子好，总算是救过来了，学生这就去煎药，不论如何，挺过这一夜，方算是逃过一劫。”李朗中垂手说道。

朱棣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坐到床沿上。楚楚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两道笼烟眉紧紧蹙着，面色惨白如纸，显然身上疼得厉害。

朱棣怜悯地摩挲着她的脸，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汗。药煎好了，朱棣小心吹凉，喂了一口，药汁尽数流了出来。朱棣挥退了满屋子的侍女，先自仰头喝了一口苦药，然后朝着躺在塌上的楚楚俯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