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生反骨

楚楚犹自伤心，并不清楚外间她的通缉画像早已遍布整个应天府。因皇帝给的日期有限，高甫明率手下没日没夜到处抓人，凡有一丝可疑者全部抓捕入狱。

朱棣心知此事干系重大，一个不小心便会使整个燕王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北也看过那通缉画像，他低声说道:“爷，那画影图形也不是很像。”

“这件事可大可小，还是小心为妙。告诉福玉，即日起，所有家人不得出府，违者严惩不贷！”朱棣沉声吩咐道。

“是，爷！”

待朱棣主仆二人刚进了府门，就见小平急急跑过来:“爷，不好了，柳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动起手来了！”

“什么！”朱棣闻言显然吃了一惊，一面走，一面听小平细细道来今日之事，末了，小平小心翼翼为楚楚说项:“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柳妃娘娘的。”

朱棣拧眉，小平素来不敢置喙他后宅之事，像这样直接了当护着人的话，从前是没有过的。那丫头对下人从来和颜悦色，等闲不发脾气，想来小平才会这样相护。

朱棣听完并没有小平想象中那么动怒，只是眉头微蹙，叹了一口气:“现在并不是怪谁不怪谁的问题，只是季淑妃这么一闹，满府上下都知道有柳妃这么个人了。如今外头并不太平，这样闹将出来实在不是好事。”

“小平也没想到柳妃娘娘身手这么好，不过实在看不出来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小平微微松了一口气，如今看爷的态度并未迁怒到柳妃娘娘身上，她真怕王爷一气之下会责罚娘娘。

“那就把她武林高手的身份坐实。”朱棣沉吟片刻，心里已有了计较。

一行三人走到廊下方才止步，小平顺手一指:“爷，柳妃娘娘在那坐了有一会子了，她一直都在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可小平不敢说。”

朱棣远远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临水而坐，一树梨花开得一簇簇一层层，像云锦似的漫天铺去，池水上落满了一层香雪似的白色花瓣，她的头上衣襟上也满是落花却浑然不觉，一看便知已坐了很久。

她怔怔盯着落花，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凄楚伤痛，小小的身子笼着一层浓郁的落寞，叫人看的心疼。

朱棣心中翻涌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复又看了一眼，硬下心肠，面上仍旧淡淡的:“本王先去看季淑妃，等会儿再来找她。”说罢转身就走，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仿佛心有感应般，楚楚也回头瞧见了他，“朱第，”楚楚一边喊一边提起裙摆急急追了出去，她等了这么久，好容易见了人，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要问他。

才刚刚跑到垂花门口就被小平拦了下来，“娘娘，你不可以直呼王爷名讳的。”

“那我叫他什么？”

“当然是叫王爷了。”小姑娘认真地看着她道。

“我才不叫他什么王爷呢，你让开。”不知为何，她本能排斥这个称呼，也本能排斥小平的态度，仿佛她要低朱第一等似的。

“爷说了，他要先去看淑妃娘娘，等会儿就来找您，您……”不待小平说完，楚楚已是又惊又怒，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还能先去看别的女人，对自己这样不闻不问？

楚楚使劲挣脱开，继续向前追去，小平急得满头是汗。

小北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爷，柳妃娘娘追上来了。”朱棣也听到了楚楚一声比一声急的呼喊，只当没听到，加快了脚步并不理会。

楚楚见他并未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越走越快，遂身姿敏捷地从抄手游廊拐角处跳了过去，拦到了朱棣面前，固执地问道:“你要去哪？”

朱棣冷冷地注视着她，薄唇紧抿，眸底有凛冽的寒光直直扫过来，他镇守边塞多年，积威已久，一般人早就受不住这样压迫的目光了，可偏偏楚楚毫无惧色，只定定看向他，那眼里有分明的伤痛在涌动，朱棣看了好一会儿，终是不忍见她这幅样子，转过身去，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本王告诉过你，不许直呼本王的名讳。”

“我……”楚楚顿了一下，想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不愿在这些上纠结，妥协道:“好吧，王爷，你要去哪？”

见她改了称呼，朱棣心中舒服了些，闻言并不看她，只吩咐道:“小平，送柳妃回侧院，本王要先去看看季淑妃。”

“我和你一起去！”楚楚见他还是不理自己，急地冲他说道。

“你和我一起去？”朱棣诧异，不知道她是真的无知还是脑子果然坏得厉害，这个时候季淑妃恐怕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她了。

“对呀，你可以食言，可我却不可以忘记自己的誓言。”楚楚认真地说。

“食言？”朱棣不解，自己又何曾答应过她什么？

“我说过要一生一世保护你的，我从不曾忘记过我们之间的誓言。”楚楚正色道。

“保护我？”朱棣瞧她说的认真，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小女人虽然不自量力，但确实有趣得很。他好笑地拍拍楚楚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放心吧，她见了别人或许很厉害，可见了本王恐怕连笑都来不及了。”他的女人全都要依附他而活，哪个又敢忤逆他呢？

“因为她是你的女人？”

“对呀。”朱棣坦然地回答，楚楚仔细地在他脸庞上寻了很久，全不见一点愧色。

楚楚眼眶一红，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她连忙别过脸去，声音哽咽:“她是你的女人，那我呢？我是你什么人？”

“她是本王的淑妃，你是本王的侍妾。”朱棣面色平静，仿佛在说着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儿。

可这句话在楚楚这儿，不啻于平地惊雷，她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侍妾？你说我是你的侍妾？”

“对呀，所以你是不能和她动手的，要不是念在你脑子出了毛病，本王一定会重重惩罚你！”

“脑子出了毛病的不是我，是你！除了我之外，你怎么还能娶别的女人！”有泪水不断滑落下来，仿佛怎么擦都擦不净，楚楚再也顾不得许多，哭着跑开了。

小平看了看朱棣，又看了看楚楚，终是去追楚楚了。

朱棣冷着脸，好半响带了几分薄怒，咬牙道:“真是反了！”

小北憨憨笑了:“原来每个女人都会为王爷吃醋。”果然他家王爷是最有女人缘的，抬眸见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忙低下头不敢吱声，挠挠头，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主仆俩来到季淑妃的墨园，远远便听见一阵嚎哭，朱棣蹙紧眉头，走进内室，只见季淑妃一身缟素跪在地上，手中端着册封时的金册，脸上脂粉未施。见朱棣进来，声音哀婉:“妾无能，不敢忝居妃位，唯望王爷休弃，否则妾只有一死明志！”说罢就嘤嘤哭泣起来。旁边的小内侍乖乖一下扑到朱棣面前，抱住他的小腿，声泪俱下:“娘娘自幼娇养，季大人奉若掌珠，何曾被个贱婢如此羞辱，王爷可一定要为娘娘做主才是啊！”

朱棣平生最烦妇人这一哭二闹三上吊，闻言一脚踢开他，厉声喝道:“都给本王住嘴！”

一时间季淑妃主仆噤若寒蝉，不敢再聒噪。唯有抽泣声不绝。

朱棣心中厌烦，命小北去取药箱来。他坐下，目若寒潭，看得季淑妃一阵心惊不敢抬头，念及她累月独守空闺，缓了缓口气:“那女子有些功夫，可贴身保护，本王这才收为侍妾。可正值太子丧期，此事不宜声张；况她身世实在特别，全然不懂王府规矩，本王本想调教好了再与府中众人相见，你就冒冒失失闯了上来，你可知罪？”

“臣妾知罪。”季淑妃向来畏惧朱棣，只抽泣着应道。

朱棣扫了一眼金册，嗤笑一声；“以后不要再耍这些手段，你知道本王一向没什么耐心，若是厌烦了王府，大可离开，本王不会拦你。”字字如刀般扎在季淑妃心上，奉还金册本就是季淑妃用来争宠的手段，她又哪里真的愿意离开？即使被王爷遣散归家，等待她的也只有自戕，家族哪里能容得下被皇族休弃的女子？

季淑妃脸色惨白，委顿在地，朱棣见已经震慑住她，遂起身吩咐福玉:“如今正值国丧，若此事传扬出去，本王不好向父皇交代。约束好下人，若是谁敢多嘴，格杀勿论！”福玉神色一凛，肃然应道:“王爷放心，老奴一定照办，这件事断然不会传出去。”

朱棣点点头，恰好一个家奴来报:“大管家，大管家，柳妃娘娘要出府，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了。”

朱棣面如寒霜，疾步走到门口，冷声道:“把她给我抓起来，关进侧院厢房！没本王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爷……”小北有些不忍，那厢房久无人住，阴暗潮湿，柳妃娘娘如何受得了这份磋磨？

“还不快去！”朱棣怒斥。

“是！”小北领命而去。

……

安顿完季淑妃，朱棣一面走一面想事，不自觉竟走到了关押楚楚的厢房附近，想了想终是放不下她，抬脚迈了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金辉余洒，落在男人矜贵的面庞上，显得他眉眼更加深邃，浓密剑眉下的一双眼睛，不怒自威。

他瞧了一眼缩在一角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睛最是撩人，平日里是明艳顾盼的妩媚，而如今，却是哭粉了的一双桃儿眼，长长的睫毛上还盈着几滴泪，摇摇欲坠。

朱棣冷冽开口:“你可知错了？”

楚楚偏过头，不予理会。

朱棣大为光火，以为她仗着自己宠爱便使小性子:“本王同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规矩？”

楚楚站起身来，并不看他，只冷冷说道:“是我遇人不淑，错付终身，不敢再叨扰贵府，请王爷放我离开。”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经过朱棣身边时，他一把拉住楚楚，脱口就是训斥:“谁给你的胆子？你当王府是哪，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楚楚一把挣脱开:“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我是通知你并不是在和你商议！”

朱棣气结:“你性子果然倔强！女子以贞懿为首，顺从为务，你这个样子，当真是半点女德也无！”

楚楚抬起头，冷冷道:“我生来就是这个性子，实在改不了！你想叫我委曲求全，和你其他女人一样活得没有尊严，我是万万做不到！既然你已经忘了曾经的誓言，我也绝不会纠缠你，我们就此别过，从此各自撂开手去，岂不干净！”

朱棣脸色铁青，他今日本想压压她的性子，免得日后后宅不宁，不料叫她这一番话哽得不上不下:“柳如眉，凡事都有个限度，你不要太过了！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还能到哪去？”

楚楚连连冷笑:“那又如何？做人总要犯错误，难道我识人不明，遇人不淑，就不能再觅良人？做人要向前看，总不能任由自己烂在一段感情里，白白虚度年华！”

朱棣心内五味杂陈，想到她说的再觅良人，不禁醋意翻涌，怔怔望着楚楚，叫她气得冷笑，好半响，不知该说什么，将案上的茶盖碗掷到她脚下，声音隐隐有些发抖:“天生反骨的东西，给本王跪下！”

楚楚饶是再坚强，听得这话，也忍不住带了哭腔，“你是王爷，我是侍妾，你便是立刻打杀了我，我恐怕也不能奈何你，可我还是那句话，我天生就是这个性子，既不会去跪任何人，也不会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朱棣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长于波云诡秘的宫廷，自幼便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像今日这般叫一个小女子气得连连失态，实属罕见，偏偏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朱棣眸色暗沉，手指关节攥得发白，他怒极反笑:“果然是山野女子，野性难驯！可本王偏要驯服你这烈性子的胭脂马！”

他伸手点在楚楚脖颈处，登时楚楚便浑身酸麻无力，听得一阵裂帛声，一只微凉带有薄茧的大手探进楚楚的衣襟，叫她微微发抖，鼻尖萦绕着一股子玫瑰花蜜的香味，朱棣再也克制不住，掐着那光滑的细腰亦是一寸寸收紧……

小平一直守在门口，起初听得朱棣和楚楚越来越高的争吵声，正担心不已，想进去劝劝；静了一会儿又听得一阵裂帛声，继而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她虽未经人事，可近来贴身侍奉楚楚，也大概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忙得低下头不敢细听，脸红如血。

等小平再进去的时候，朱棣早就离开了，只留了一瓶碧玉膏子给她。她小心绕过一地的碎瓷和撕烂的衣衫，看榻上的楚楚脸色苍白，泪痕犹在，再往下，赤着的一双膝盖，乌青一片，她慌得赶忙挑出来一些膏子，细细在手心揉开，轻轻按在楚楚的双膝上。

一边揉一边劝:“娘娘，你低头认个错又如何？王爷不过是想要个台阶下，您何苦这样违逆他呢？”见她闭眼不语，脸上一片倦容，叹口气，小心帮楚楚清理了身子，又掩好被子，方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