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疏风骤

花窗半开，落日的余晖整整齐齐地铺躺在窗外，将外头梧桐叶子的落影照进屋内。

朱棣端坐在黄花梨雕螭纹的书案后，下首锦衣卫纪纲的声音徐徐传来:“……今日早朝后，皇上问左右‘第四子英武似朕，立为储君如何？’，大学士刘三吾言‘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且皇孙年已长，可立以继承！况皇孙世嫡承统，礼也！”

另一部下朱能出身武将世家，家族乃北平的名门望族，是朱棣嫡系中的嫡系，自幼追随朱棣，说话也比旁人随意些，闻言嗤笑:“这等酸儒，成日自诩正统天道，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孙年幼，除了出身，论军功，论谋略，又哪里比得上王爷？难不成日后还要叫王爷对他俯首称臣？先遑论王爷如何，我朱能是断断不服气！”

朱棣没有说话，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座下诸公皆是跟随他多年的部下，见此情景，并不敢出言打扰，只是纷纷将目光转向旁边一位黑衣僧人。

那僧人年逾五旬，却腰背挺直，中气十足，双目炯炯有神，正是法号道衍的姚广孝。

自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朱元璋挑选高僧随侍诸王，诵经祈福。当年朱元璋安排这些高僧与众藩王会面，道衍见燕王最具帝王相，便自荐跟随朱棣。他曾对朱棣密语，定为他奉上一顶白帽。“王”上带“白”即为“皇”，自此道衍便随燕王来到北平，主持庆寿寺。他纵论古今，分析时局，鞭辟入里，成为朱棣身边第一等的心腹谋士。

此时见众人皆看向自己，只朗声笑道:“诸位莫急，王爷自有决断。”

半响，朱棣这才缓缓抬眸，面色沉静道:“听闻皇上将蓝玉的封号‘梁’国公换成了‘凉’国公？”

众人不解，怎地忽然提起蓝玉的封号来？只那黑衣僧人了然一笑，见众人疑惑不解，便出言解释:“先太子倚仗的一是嫡子正统，另一个便是妻族。洪武二年鄂国公常遇春早逝，皇上闻讯大恸，曾曰‘使我如失手足’，追封为开平王，其女仍册封为太子妃。虽常遇春早逝，但其妻弟蓝玉亦是与之相类的猛将。”

座下诸公皆是朱棣的智囊，闻之俱是一副了然的神情。独朱能不解，他一介武夫，战场上拼杀自是一员良将，论起谋略算计人心，却显然不及这帮谋士。见此情景，有些性急:“你们这帮子酸儒，说话总是藏一半，最是令人生厌，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一个粗人可没你们那些个弯弯绕！”

一个谋士拈须而笑:“朱将军，先太子在时，最为倚仗妻族，而常家这一辈并无出挑的才俊，唯有蓝玉苦苦支撑着常蓝两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蓝玉身为太子舅父，关系非比寻常，每遇大事，先太子必找蓝玉商议，视其为心腹。朝中便有‘满朝文武，半数常蓝’的说法，而结党是历代帝王的大忌。”

“所以呢？”朱能依旧不解。

“如今皇上变更了蓝玉的封号，正是已经厌弃了他，只需一个契机，让皇上相信蓝玉有不臣之心，你说皇上会允许他坐大吗？蓝玉一倒，太子一方便没了倚仗，于殿下而言，便如拔了爪牙的猛虎，不足为惧。”

朱棣慢慢转动指间的白玉扳指，悠悠转向纪纲:“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纪纲恭敬答道:“属下已然办妥。”

朱棣起身踱步至花窗前，望着远处的黑云道:“又要变天了。”

诸位谋臣武将依次退下，朱棣独留下了道衍。“这是今年新呈上的墨江云针，大师尝尝。”

道衍笑笑，浅尝一口:“茶汤清亮，新茶溢香，果是好茶。”

“大师，剪除太子羽翼容易，可太子那边终究占了一个嫡字，这就棘手了。”

“贫僧不论嫡庶，只认天命，王爷乃天命所归之人。武王伐纣，才有周朝八百年基业；宋太祖陈桥兵变，才得以睡梦中黄袍加身。秦矢其鹿，天下共逐之；周矢其鼎，天下共问之。何为天子，本无定数，无非有能者居之。”

朱棣定定盯着面前之人，眸色暗沉，似翻涌着无尽的情绪，良久，渐渐平静下来，方轻言浅笑道:“大师，请用茶。”

夜雨声声，夹杂着几个惊天响雷，庭院中，雨势渐大，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楚楚正在临水的敞轩里看书，这处四面邻水，对她这样畏热的人来说，正是消暑的好去处，是以这几日，她都窝在这处敞轩中纳凉。

楚楚瞧着那发黄的书页，窗外是茫茫的夜色，伴着一二鹤鸣。外间小平的声音响起:“娘娘，天色已晚，仔细伤了眼睛，还是白日再看的好。”

楚楚浅浅一笑:“只有这个才能叫我打发时间了，这便不看了。”

说话间，外头便下起大雨来，一时势如瓢泼，雨幕接天，不过一会儿，连院子里也叫积了没过脚脖子的水。

院子的大门开着，廊下灯火通明，那湖里的绿头鸭、大白鹅、水鸳鸯之类的，都顺着沟壑游进院来避雨。小平见了，忙提了花锄，要把那水沟堵住。

楚楚推开窗户，吩咐:“别堵了，雨势太大了，让它们进来避雨吧。”

小平称诺，只她不过是个14，5岁的小丫头，正是淘气的时候，卷了裤腿，也不怕淋雨，拿着长竹竿把那群彩鸳鸯、绿头鸭、白鸥鹭撵来撵去，顿时一阵嬉闹之声。

楚楚忽惊道:“小平别撵了，那水鸭子里有只才出生的小鸳鸯呢，当心踩死了。”

终究不放心，楚楚顾不得撑伞，急忙来到水沟旁，就见一只小鸳鸯振翅迎面飞来，也飞不高，不过三两步，就摔在她裙边。

楚楚挽了袖子，弯腰把那只橙褐相间的小鸳鸯捧在手心，见它冷得瑟瑟发抖，吩咐小平:“叫它们在廊下避雨吧，拿点鸟食出来喂喂。”

等安顿完这些水禽，楚楚浑身都已湿透了，唯恐她受了寒，小平急得忙拎来热水让楚楚沐浴更衣。

朱棣到了人居玉宇时，环视一周，并没瞧见人，已经是不大快了，见小平正抱了一捧衣裳从里头净室掀帘子出来，皱着眉问:“柳妃呢？”

小平见了他，福身请安:“爷，娘娘在里头沐浴。”

沐浴？

朱棣挥手，小平忙退了出去。

他自顾自往净室来，满室皆是白茫茫水汽，面前一扇薄绢绣屏，屏上映出那女人玲珑的身段来，绿鬓、纤腰、皓腕、粉颈，他站定，美人隔屏，倒颇有一番朦胧的意趣。

绕过屏风，见那女人挽着家常的缠鬓，一袭藕荷色抹胸，细白绫的阔裤，手心里拿着个青瓷瓶，正细细擦着脖颈处的红痕。

朱棣缓步过去，接过楚楚手里的青瓷瓶，一面解开抹胸系带，那片胸前瑞雪便一览无余，手指触碰到那女人温玉还带着点瑟瑟发抖的肌肤:“这都几天了，怎地还没消？”

楚楚斜了他一眼，嗔道:“还不都怪你！”

这话在楚楚说来自觉是抱怨，可朱棣听来，却是十足的娇嗔。他喉结滚了滚，一把抱起她，大步朝内室走去。

楚楚大惊:“才刚上了药……”刚说了半句话，便叫朱棣含住樱唇，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来。

朱棣大手扫落菱花镜前的瓶瓶罐罐，叫她半坐在上面，那系带轻轻一扯，藕荷色抹胸便散落开来。

楚楚后仰着身子，一只手撑在台子上，这才勉强坐得住，她皱着眉，回想起那两日的疼，双手紧紧拢住衣衫，道:“身上还疼着，不行……”

朱棣置若罔闻，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楚楚急道:“不要在这，去塌上！”

话未说完，便听朱棣哼一声，抓住楚楚的手腕，俯身过去，答非所问:“这面菱花镜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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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叫他箍着手腕，动弹不得。她偏着头，这时才明白朱棣刚刚那句菱花镜极好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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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低头去瞧，见那女人鬓乱钗斜，插的堆纱宫花也叫扔在一旁，一头青丝散落在玉背上，黑白分明，摄人心魄，一把揽住她，打横抱起来向床榻走去。

楚楚甫一沾上床榻，迷迷糊糊中想的是，终于可以睡了，可偏偏朱棣又覆上来……

不多时，那鸡翅木浮雕拔步床叫弄得吱呀作响，藕荷色花账也随风乱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楚楚春眉紧蹙，神思渺渺，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酸疼，眼皮沉重，只来得及想一句，还没问朱棣从前的事儿，便沉沉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