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完）

第6章·完 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乔婉娩回望她这一生，实在经历了太多死别。爱人离世，她虽心碎不已，却并不能摧折她的傲骨。

诚如昊辰所赞叹的那样，乔婉娩柔软温和之中自有坚韧的风骨，而这也是他最被吸引的地方。

挚爱亲朋身死道消，她尚能劝说自己，他们这是在证道。作为修行路上的同道之人，她虽难过，却也理解，甚至会为他们毕生践行大道至理而略觉宽慰。

可天下不平、公理不得昭彰才更让她痛苦不已，因为这只会让她感到师父和同门、还有最亲近的挚爱之人死得毫无意义——她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希望。

回想来到凡间这一旬，她所了解到的如今的江湖，直让人感叹莫非这就是天意？天界由一心偏向妖族的君主当政，作为映照的人间江湖也是乱象频出，竟是由着一个杀手组织掌控了武林。如今三界清气下降而浊气自生，这样的三界，当真还有未来吗？

胸中憋着一口气，乔婉娩收了医箱准备归家，路上又见到几个只学了些粗浅功夫的混混围堵住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意图不轨。她虽灵脉被毁，内力灵力都再无法修习，但只凭剑法对付这几人也还是绰绰有余。乔婉娩救下了那少女，见她无处可去，便收留她住下。

那名唤雾姬的少女虽身无分文，却帮乔婉娩将家中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乔婉娩见她做事妥当，便同她商议后雇下她在家中做事。

几日后，雾姬久等乔婉娩不至，便往她常去采药的山中寻找，却也不见踪迹。

雾姬急得团团转，第三日便有自称是宫门执刃亲卫的人上门，前来接她去宫门同乔婉娩团聚。

雾姬早便没了主意，只能选择相信。好在，这些人倒也没骗她。她随他们去了宫门，确实见到了不过三日便憔悴许多的乔婉娩。

那日，乔婉娩本是照常去山中采药，她如今有孕在身，身子也不如从前那般好，自然不敢托大，是以也从不去深山，往往只到山腰附近便不会再向上了。

她收好药材正准备回程，不料却见到了江湖中人的屠杀现场。有孕后，她对血腥气更加敏感，那刺鼻的气味直让她想要作呕。

即便她的武功和灵力都没了，眼界却尚在，不难瞧出那群身着精致黑衣的江湖人武功都不弱于曾经的方公子，其中更有两人可同当初的相夷和笛盟主相较。她如今实在不敌，便不欲掺和进去。却不料，当先的那位公子瞥到了她的侧颜，一下便飞身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来人眼中的惊艳和占有欲，心下警惕更甚。却碍于身无内力，那人眼见怀柔之法行不通，便要强掳了她去，她自是不肯。怎奈，她剑法虽高，却终究内力不继，终于还是被困宫门。

望着腰间的听澜，她不由苦笑，那人甚至没有为她缴械。也是啊，宫门是当今江湖首屈一指的大势力，饶是她剑法再是出众，身体却实在不好，对上这些有高深内力傍身的人，又有什么还手之力呢。数十年过去，江湖之中又有谁还记得曾经听澜剑主的威名呢。

看着被送来的雾姬，乔婉娩心知，那执刃手中的人质又多了一个。她不由闭了闭眼，遮住痛恨的心绪——那人以她腹中孩儿作要挟，如今又有雾姬在，不然，她便是一死又有何妨？

如此卑鄙之人、如此跋扈的门派，无怪当年执刃夫人的母家被灭门，宫门却毫无作为；无怪一个杀手组织都能撄其锋芒，这便是所谓的正道第一大宗？

思及此，乔婉娩心中更觉悲哀。师父、师兄，还有师弟师妹，他们为了护卫苍生、斩除妖邪而死，却没有换来世间的清平。如今邪祟当道，公理何在？

被困宫门近十年，乔婉娩能感觉到，她终于快要解脱了。生机一点点流逝，身体叫嚣着痛苦，她却也品出了美妙的滋味。

定定凝望着庭院中的冰雪，乔婉娩的眼神久久不曾挪动半分。

忽然身上一暖，是雾姬从身后走来为她披上了大氅。这些年，她陆陆续续教了雾姬很多内功心法，却并未涉及剑术。只因剑术需要勤加练习，而显然他们在宫门的处境并不合宜。

雾姬不过是凡界习武之人，她却不曾听到雾姬来时的半分脚步声。举起右手凑近去瞧，短短十年，她曾经数十年练剑留下的老茧竟是半分不剩。如今这一副孱弱的身子，真是不中用了。

遥想当年簪花大会，继师兄之后，她也蝉联了三届魁首呢。可如今，每每对镜，她都已经快要认不出镜子中的人了。

她并未回头，拢了拢毛绒绒的领子，继续瞧着湖面的冰雪。那日的雪，和今天一样大。就是这么一个雪天，师兄救下了绝望的她，从此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喉咙又在发痒了，她不由想着，如今自己这身子是愈发差了。自她修习道法，体内顽疾便尽数好了，后来便是一身灵力尽废、伤了根本，但喘症也没再犯过，如今却又新添了咳疾。

曾经初初入道、喘症尚未好转时，还有师父、师兄和影红师叔他们为她缓解。如今，她倒也习惯了只凭自己强撑着，挨一挨，便也过去了。

撑过雾姬手中的伞，她径自走到庭院中的木桥上。抬起头，打量着手中的伞，那纹样熟悉得很，她日日都会在梦中描摹，又细心画了在伞上，同当年初见时师兄灵力幻化出的灵伞一般无二，她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当年眷侣成双，如今只自己形单影只。

她对不知何时跟来的雾姬轻声道

乔婉娩（沅芷）雾姬，当年我手植的那棵枇杷树，如今想来已然亭亭如盖了吧。

伊人已逝，她却连去故地凭吊一番都做不到，现在更是就连想要回到后来置办的小院都不可能。

雾姬没敢告诉夫人，执刃当年命人将那小院推倒了，内力倾覆，里面什么都没剩下。她离开时回头望去，俨然已是一片废墟了。

雾姬实在担心乔婉娩现在的状态，不由劝道

雾姬夫人，天太冷了，咱们回去吧。执刃新送了兰花纹样的衣裙来，您可愿去瞧瞧，可还喜欢？

乔婉娩（沅芷）雾姬，自入了宫门，你便一直叫我夫人。你又可还记得，当年我救下你时，便曾告诉过你我的名姓？

看着乔婉娩愈发苍白的唇色，雾姬很是慌乱，更听不懂她在讲些什么了。

雾姬夫人，咱们还是先回吧。

乔婉娩（沅芷）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志同道合的知己早已湮灭在这世上，雾姬在入宫门之后也成了宫鸿羽的姬妾。纵然乔婉娩心知，在雾姬心中她仍是最重之人。但雾姬终究只是个生长在江南的凡间闺阁女子，为人再是传统不过了。

她想要同雾姬交心交情，终究不过是妄念。乔婉娩心想，自己还是太孤独了。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手中纸伞坠下，乔婉娩陷入一片黑暗，身体很冷，心却是久违地安定。

雾姬慌忙扶起晕倒的夫人，连声叫着大夫。三日后，乔婉娩终于清醒过来，守在身旁的小少年宫珩羽和雾姬一下便注意到了。

看着夫人神色前所未有的好，雾姬却一下慌张起来。那小少年还浑然不觉，高兴地捧住母亲的手。

乔婉娩止住了雾姬要叫大夫的动作，只喝了些水润唇，请雾姬留他们母子二人叙话。

乔婉娩拉过儿子近前，细细打量着他的脸，泛着凉意的指尖停留在那双极肖故人的眉眼。

乔婉娩（沅芷）珩儿，你要记住，你的名字，是安和、金天安和。安和是你父亲生前为你取得名字，他只盼你我一生平安和乐。

乔婉娩（沅芷）而你的父亲，是西天之主、金天氏少昊，亦是曾经坐镇中天数千年的柏麟帝君。他的故事我曾同你讲过许多遍，司命留下的札记你也都看过，母亲现在便告诉你，那些都是曾经真切发生过的事。所以，你也当明白，还有一样须得谨记，你的姓氏金天不可轻易示之于人。

乔婉娩（沅芷）安和，你是神子，生来便注定不凡，是你父亲留下的法器遮掩了出生时的天地赐福。现在，母亲给你选择的权利，若你希望安稳一生，便不要去探寻任何旧事，安心做个富家子弟便好。

乔婉娩（沅芷）而倘若，你决定去替父亲母亲、替天下苦苦挣扎求生的人寻个公道，便拿好这枚玉佩，它会引你去修行界的清源谷。你去寻子岚道长、或是宣容真人，将这玉佩拿给他们瞧，告诉他们你是昊辰同沅芷之子，他们自会照拂于你、教你修行。

乔婉娩（沅芷）你若去修行，便用母亲为你取的道号吧，明真二字如何？望你能明定本心，得道之真意。

乔婉娩（沅芷）若有一日，你成功还了这天地以清平，记得去少阳派的旭阳峰上瞧瞧，去打开母亲留下的结界。云竹院里，有父亲母亲和你的师祖师叔他们留给你的礼物。你腰间的暖玉，就是你青源师叔专去东海寻来的。

乔婉娩（沅芷）好了，你叫雾姬进来。

安和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他被母亲交代后事般的语气搞得心中惶惶，不愿离开母亲一步，只高声请雾姬夫人进来。

乔婉娩（沅芷）雾姬，你还说要我瞧兰花纹样呢。真可笑啊，宫鸿羽一直都不明白，我爱的从来都不是兰花。

乔婉娩如今快要解脱，单是念着心中的郎君，便已觉欢喜。她爱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爱兰花的人啊。

乔婉娩（沅芷）可惜了，再也看不到郎君执伞而来的身影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他还道诸事既定后同我一道去故乡游湖呢。

雾姬夫人，你还念着那个人？

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在雾姬眼中，执刃待夫人已是千好万好，却始终暖不化夫人的一颗心。但夫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绝不会违逆夫人。既然夫人不喜执刃，她也不会强行去劝。可她也实在瞧不上夫人那位从不曾出现的心上人，独留夫人一人念了这许多年。

乔婉娩无奈摇头，雾姬不会明白的，清泪落下

乔婉娩（沅芷）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因为她不需要念了，她就要和他团聚了。

师父，不孝徒儿沅芷，蒙您教导，得以入道修行。师父庇护徒儿数十年，徒儿却不曾守好旭阳峰门庭，如今徒儿终于能再回师父座下聆听教诲。

师兄，安和以后的路，要他自己去走了。我实在思念你，被囚困在小小宫门，也实在太累了，沅芷要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