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5）

第5章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璇玑出山后，一连串事情来得太多太快，沅芷甚至来不及做出什么应对，便猝不及防地被裹挟着向前。

再见禹司凤是在浮玉岛，面具下的那张脸果真同相夷一般无二。可彼时沅芷已然心念通达，再不会像初见时那般失态。

不过，不知他们此去不周山到底经历了什么，沅芷眉梢微蹙，她总觉得再会后禹司凤瞧她的神情很有几分古怪，似躲闪，似眷恋……眷恋？

沅芷不大喜欢那似是透过她在探寻另外什么人的眼神，只减少了见禹司凤的次数，不得不见面时，昊辰也会体贴地替她挡住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所幸禹司凤常同璇玑师妹他们聚在一处，而她还要打理门内文书，二人本也并不常见。

自浮玉岛的几桩事，陆续牵连出了天机堂、打妖鞭、金翅鸟，妖族、修罗族，战神、魔煞星……噩耗接踵而来。

那一日，滚烫的鲜血染红了秘境的土地。旭阳峰满门战死在秘境前，师兄也被禹司凤一剑穿心。沅芷想，她此生怕是永远也难忘师兄死前那双盛满歉疚和眷恋的眼了。

师父他们此前已然知晓沅芷有孕的喜讯，便都挡在她的前面。旭阳峰满门被灭，只剩了一个重伤的沅芷。

同门全都倒在了她的面前，沅芷只觉心如刀绞，生生流出带了血的泪来。

旭阳峰一众人原都定好了庆贺师门第三代到来的日子，端清师妹早就存了上好的蜂蜜做甜羹；松白师弟说要下厨做他最拿手的小菜来佐酒；令宜师妹最擅女工，已经提前在钩织幼儿的小衣了，日前还曾送来图样给沅芷和昊辰瞧过，他们都很喜欢；青源师弟年纪最小，平日也最是活泼跳脱，旬日前才禀明师父去了东海，亲自下海寻来最好的暖玉为沅芷温养身体，如今已佩在了她的腰间，小师弟还顺手捞了不少海产来，说是要用灵力一直保鲜留待宴上做给大家吃；景思、行之两位师弟也……

一张张鲜活的脸在记忆中定格，同面前这些失了生气、只余青白死气的面孔一一对上。

煞气入体而亡、损及神魂，沅芷甚至不敢去想，师父和同门是否还能有来生。

褚璇玑！褚璇玑！她怎么敢？她于心何忍？这些倒下的人难道不同样也是她的师父和同门吗？

她是不曾受过师父的谆谆教诲，还是不曾穿过令宜师妹赠她的衣裙？是没喝过端清师妹专门采来能滋养经脉的蜂蜜，还是没吃过松白师弟亲手炒制的小菜？更不提悉心传授她一身本事的昊辰，他死在她的面前啊，她竟就只悲伤了那么一瞬，转而便继续对着罪魁祸首嘘寒问暖、再提不起剑？

听闻那禹司凤常常含泪谴责褚璇玑是个没有心的人，如今褚璇玑都能为禹司凤做到如此地步，沅芷也不好说她这究竟是无心无情还是太过有心了。

师兄曾为她讲过自己的身份和他同璇玑前世之间的重重纠葛，璇玑战神之力觉醒后，昊辰便担心日后事有不谐、唯恐沅芷受他牵连而出事，便提前为她安排好了退路——柏麟帝君漫长的神生中第一次生出了私心，他甘赴一死，去接下自己曾经选择结出的苦果，为了三界，他无悔，但他也想挚爱的妻子能够平安。

沅芷本想着，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师门总会是她最后的堡垒。不料，屹立千年的城墙一朝坍塌，亲朋俱丧。师父曾像一座大山，牢牢护卫在他们一众弟子身前。便是她同昊辰的修为早已不弱于师父，可只要有师父在，无论他们做什么，总是格外安心的。

她深知昊辰只是柏麟的凡身，心爱的夫君不曾真的死去。可同她日夜相伴、两心相许的，从来都是昊辰而非柏麟。看着挚爱之人惨死在面前，她如何能不痛呢。

若说先前她还会忐忑，不知飞升后要面对的柏麟待她之心会否不似从前，经此一遭却只担心身在天界的柏麟是否安好了。

如今，旭阳峰阖峰尽灭，秘境之中旭阳一脉一直守护的琉璃盏也已破封而出，沅芷想要相伴的人、立誓守护的事都不存在了。同魔煞星合而为一的褚璇玑深恨柏麟，时刻可能卷土重来。首阳峰的那位掌门一心疼爱女儿，待旭阳一脉的冷漠看得她心惊的同时也心凉，沅芷终于决定离开。

为师父和同门安葬后，沅芷随着司命离开，回到了她阔别半生的故乡。

她在秘境也受了重伤，兼之同修有情诀的一方身死，虽那人神魂犹在，于她却也是一记重创。她硬是拼着一身灵力护住了孩子，更是雪上加霜。

这样的情况下，她继续留在修行界，有害无益，面对漫天神魔妖鬼、甚至普通修士都再无力自保。

如今，若是还要强撑着去柏麟身边，也只会是拖累。倒不如躲到凡间界，去等一个柏麟的终局——无论好坏，她同他一道接着便是。

司命奉命带沅芷来到江南一处提前备下的小院，留下柏麟为她和孩子准备好的吃穿用度和一应灵药并护身法器，帮她遮掩好一路来的行迹便匆匆赶回天界陪着柏麟。

旭阳峰的大师姐沅芷真人因满门尽灭心死神伤、又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而亡，活下来的只有回到江南故乡的乔婉娩。

司命走后，乔婉娩打量着日后许是要长住的小院。这院子能看出是昊辰细心布置的，同旭阳峰上他们的小院一般无二。对着这些熟悉的布置，她心中的思念瞬间汹涌难抑，却又无计可施。

悼念着师父和同门，思念着心爱之人，忧心着妖魔一旦倾覆天界、苍生都将罹难。她只恨自己有心无力。

久违地无力感袭来，乔婉娩却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无处安放的悲哀之中。

于是调养好身体后——灵脉虽无法修复，但至少内伤不再作痛——她便强迫自己忙碌起来，好叫自己不再有时间多想，干脆趁着身体还算灵便，支起了医馆为附近的百姓治疗。

她的医术承自影红师叔，虽比不得小阳峰的师兄师姐，但也足够应对凡间一些常见的病症。

来到江南不足一旬，是日她正在园中收拾草药，却忽觉灵台、心口同时剧痛。强撑着身体望向窗外，她只见院外由柏麟神力维持着的结界忽然消散，他栽下的那些兰草也瞬间枯死，不由得捂着心口滑落在地。

她知道，他不在了。

那日连续坐诊了好几日的乔大夫没有出诊，附近乡镇慕名而来的人只好悻悻归家。

乔婉娩等了一日一夜，终于等来了满面灰败的司命。

司命帝后！帝君、帝君他……

乔婉娩扶住同样泣不成声的司命

乔婉娩（沅芷）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

司命是了，是小仙忘了，您二位同修有情诀，自然是有所感应的。

乔婉娩让司命原原本本地将经过讲给她听——那日中天殿上她的爱人被千夫所指，分明他为三界做了如此多，最后却换了个自毁神格、自散神法的下场。

虽然听那惨烈的经历很痛，但乔婉娩坚持了下来，在司命几乎泣血的沙哑声音中，静静听完了全程。最后的日子她没能陪他，这已然令她足够内疚。如今，她总要知道他生前都经历了些什么，才算没有辜负了两人的情谊。

听司命一字一句的讲完柏麟最后的经历，她才喃喃

乔婉娩（沅芷）我都还没见过，他做帝君是什么样子呢。听他说天界尚白，师兄在人间倒是很少着白色袍服，但想来也定是独一份的风姿。毕竟，师兄生得那般好，自然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司命为免将天界的视线吸引过来，之后不便再来看望她，只留下遮掩孩子降世时天地赐福异象的法宝，就小心遮掩了行迹回天去了。

此一去，便是司命不说，她也能猜到，作为忠于柏麟的旧臣，他的结局不会太好。她向司命深深一礼，感念他对爱人的一腔赤诚和对她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