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房间里点起了蜡烛,不远处是宫远徵一身鸦青色薄袍,坐在那里静静翻看医书,柔软的发丝垂在脸侧,长睫如蝶翼般轻轻煽动,在摇曳的烛火中投下淡淡的阴影。
听到我起身的响动,他缓缓抬头,冷声道:“你醒了。”
“现在几时了?”
“亥时。”
竟然睡了那么久,宫远徵又在这里坐了多久呢?
细细一看,才发现他翻看的不是医书,而是我的试毒手记,就像小女儿家被偷看的心事,我神情些许不自然。
“你写的?”宫远徵扬了扬手中的手记,挑眉道。
我穿鞋下榻,“嗯。”
“写的不错,有待改进。”
“多谢徵公子夸赞。”
室内烛火高照,一片灯火通明,低垂的帐幔被映得朦胧半透,令人生出慵懒倦怠之意。
两人相对无言,我静静的坐在宫远徵对面,看着他继续翻看我写的手记。
吃的毒多了,想着便记录一些解毒方法,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步清漪尝百毒,人生一世,留下些东西总是好的。
“你说,上官浅昨夜去医馆找冬虫琥珀?”
我点点头,“她吃了一种很奇怪的药,可以用剧毒缓解,却不能根治。”
想到这我低头沉思,父亲一直在研究药物来消除这种补药的副作用,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而父亲的笔记一直都是他的专属符号记录,我看不懂。
“什么药?”
我摇摇头,“我小时候见过,并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宫远徵放下手记,靠得离我更近了些,“你知道,是什么症状吗?”
我莞尔一笑,“服用后内力大增,根据修炼者的心法不同,副作用也不同。体热酷寒,口吐鲜血,四肢麻木,每半个月有段时间内力全无,熬过就好了。”
“这种药好奇怪,我都没见过。”
话音刚落,只见宫远徵面若寒霜,眼神里仿佛淬了毒一般,让人忍不住后怕。
“徵公子?”
宫远徵并未答应我,手指紧捏着茶杯,手背上青筋暴起,下一秒瓷杯就被捏碎,碎渣不小心划破了宫远徵的手掌,留下一条细长的血痕。
我轻呼一声,起身去拿止血粉,转身一见,宫远徵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木桌上一小滩血迹,证明他真的来过。
我默默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如果上官浅没有问题,我随口一说,宫远徵想必就会把冬虫琥珀补上,如果有问题,就会想现在这样,上官浅,怕是要遭殃了。
闲暇时听侍女说,角宫夫人之前被怀疑是无锋之人下过大牢,后面又因为误会被放出来,
这次,会不会也是误会?
我定定的看着胡乱倒地的手记,伸手将蜡烛熄灭,将自己隐入黑暗之中。
——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的要快,吹得寒风更加冰冷刺骨,错落有致的房屋瓦舍之上,残雪斑驳,融化的雪水顺着层层叠叠的灰瓦流下,在屋檐下结出一条条冰挂,晶莹剔透,令人叹为观止。
我披着厚厚的雪氅,站在走廊上欣赏空中飘下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融化,重叠。手中的汤婆子渐渐失去温度,
往年,这个时候爹爹总是会准备齐全,带着我上雪山去寻找雪莲,运气好,还能遇见其他好东西。
不过爹爹见好就收,寻到的也都是些寻常之物。
期间偶尔有见过宫远徵来徵宫,每次都是与我匆匆说几句就走,大多时间都是往角公子那里去。
新的执刃已经过了三域试炼,准备明年开春进行执刃继位仪式,那晚以后,上官姑娘安然无恙,整日在角宫种些花草,
她和角公子的恩爱故事,都传到徵宫侍女耳朵里了。
今年新年,好像比以前都要孤独一些。
正转身进屋,守在门前的侍女忽然行礼,
“徵公子。”
侍女像是得到指令,默契的双双退下,我并未转身,听到宫远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站在门外那么久,不冷吗?”宫远徵沉音道。
“不冷。”
说罢我转身,与宫远徵一同进屋,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待久了脸有些红。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狐狸毛做的皮氅,衣摆处秀了些许竹叶花纹,其余地方并没有太多点缀,却一点也不显得朴素,反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低调奢华。
“送你的新年礼物。”我将衣服往他的手里一放,
“这是今年送来徵宫的新年衣料,各宫都有,我闲着无事,便想着给公子做件衣服,公子不会嫌弃吧?”我凝神望着宫远徵,轻柔道。
“不会,谢谢。”宫远徵捏了捏衣服,抬眼看我,眼底如幽黑的潭水,似乎有了一丝光亮。
“我,没有给你准备新年礼物。”过了半晌,宫远徵失落道。
我抬手,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桌上茶烟袅袅,“不如徵公子陪我打个赌吧?”
“你说。”
手记在不远处放置,我目光紧盯,随后勾勾唇,“公子是毒药天才,不如我们为双方下毒,谁能先解毒就算赢,放心,做毒的同时也有一份解药备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服下解药即可。”
“公子愿意吗?”
宫远徵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撇嘴笑道,“你疯了吧?”
“公子不敢?”
“论毒,还没有人可以比得过我,赌注是什么?”宫远徵说起毒,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兴奋,态度也是不同以往。
“我输了,答应你一个要求,我赢了…”
我盯着宫远徵,少年双手抵在桌上,眉眼弯弯,鼻梁挺拔,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我突然起了别样的心思,
“徵公子叫我一声,清漪姐姐,如何?”
宫远徵不可置信,又不以为意,“你别输不起。”
“你赢了我再说。”
想到这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你得先把百草萃停了。”
不然没作用。
却不想,宫远徵大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从不吃百草萃?”
以身试毒,吃了百草萃还做什么解药?
……
我和宫远徵的赌注实行在三日后,有林管事坐镇,手边放着两份解药,宫远徵摸了摸腰间的暗器袋,那双明亮的凤目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真是个小疯子,我心里淡笑。
“林管事,可以开始了。”
林管事神色复杂的看着我,眼里仿佛在说我是不是疯了,敢与宫远徵比毒,好在解药都在,这场赌注可行性很大。
见我不回应,他清了清嗓子,“现场制毒,现场解,时间不限。”
“步姑娘,徵公子,可以开始了。”
我捡起一堆花草中的一朵,七星海棠。
枝叶与普通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叶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不加炼制直接入药,是一味上好的辅助药,制成毒药后无色无臭,先是内力全无,再是肺腑腐烂,死后脸上带有微笑。
若是在两个时辰内解毒,便无事。
一个时辰后。
宫远徵手里拿着一杯装着黄色液体的瓷杯过来,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脸上是轻蔑的神情,“试试?”
我双手接过瓷杯,眼神示意桌上摆放的一颗药丸,没办法,我就喜欢一株成毒再成丸,吃起来方便。
我将瓷杯放在鼻尖轻嗅,半边月,有意思。
半边月,中毒者不能见光,只能生活在黑暗里。
不过……
宫远徵还是手下留情了。
我和宫远徵这边正如火如荼的做解药,全然不知此时医馆内冷到极点的气氛。
宫尚角来了,怒容满面。
是了,宫远徵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是不会允许宫远徵出任何问题的。
我率先做好解药,刚出来想得意炫耀一番,就看到林管事低头站在一旁,中间坐着的是冷着脸的宫尚角。
我心一抖,大意了,没考虑周全。
“角公子。”
宫尚角抬眼,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盯着我,“远徵弟弟呢?”
“他…”
“若是远徵弟弟出了什么事,我要你生不能死不得。”
我张张嘴,额头冷汗直冒,宫尚角完全不同于宫远徵,他发起火来,真是要人命。
“林管事,步姑娘出来了没啊?”正处于紧张的气氛中,宫远徵掀开帘子毫发无损的出来,看到我好好的站在大堂中,脸色一变,又看到旁边坐的是谁,
“哥?你怎么来了?”
好小子,终于出来了。再不出来我都要以为我下手太重,把你毒出个好歹,我今天不得被宫门分尸!
两人都毫发无损,宫尚角没有追究我与宫远徵的这场疯子赌注。
宫尚角走后,我从制解药的房间里再端出一碗解药,当着宫远徵的面喝了下去,缝隙间,我看到了宫远徵嘴角轻轻抿开的一抹笑纹,他似乎很是得意,对上视线的那刹那,我差点以为是他赢了这场赌注。
他给的毒,是两种。半边月只是表浅,步步生花才是重点。
步步生花无色无味,参杂在半边月里就有了一丝苦味,宫远徵没有尝过,自然是不知道两者结合有这样的效果,步步生花中毒后双脚溃烂,经过之地皆留下被灼烧过的焦土痕迹,中毒者疼痛难忍,接近疯魔。
毒药对我没用,当面喝下解药是想证明,宫远徵输得并不冤枉。
他自以为的些些小聪明,在遇到比他更强大的敌人时,就会露馅,露馅,代表着宣判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