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夫人看着手里的牌，伸出两根手指，身旁立着的佣人知道她想抽烟了，立马给她点上烟放在指缝之间。

二夫人吸了口烟，轻吐出来一口。

“我说姊灵，二爷怎么不陪你来打牌？”说话的是冉姨太，如今南城总司令宋常的姨太太。说是姨太太，也就是个靠爬床上位的小的。大的那位太太比宋平大好几岁，她不屑来茶楼。

二夫人把烟头放在瓷白的烟灰缸里戳了戳，“他？有事没事儿的往戏班子跑，去听什么《西厢记》。”

“真便是去听戏吗？”另一位卷着西洋卷的女人戏谑笑着说，“别是看上哪个声音柔媚的女人，回来便就娶做小。”

冉姨太听到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明里暗里可不就说她了吗，她笑了一下，“杨姐姐，前天我才看你们家老杨跟着安二爷也去戏班子了。这戏班子，应当是唱了一出好戏啊。”

“好不好戏不知道。”二夫人催促说，“赶紧打，打完我还要回去吃午饭呢。”

今天她手气不好，拿到的牌都烂得不能再烂了。倒是让这三个女人赢得开心了。

“你要回去？”冉姨太有些惊讶，“不在盛安酒楼吃吗？”

她们们儿几个太太打完牌就去酒楼吃饭，酒楼每天都会为她们留包间。

“最近不是大少爷回来了吗？”二夫人颇有怨气地说，“老佛爷也不整天待在她阁楼烧香拜佛了，每顿饭都要一块儿吃。我要不回去，她肯定给脸色啊。”

另外三人对安公馆的事早有耳闻，但还是装作一副第一次听的模样，好奇地问二夫人：“是安大小姐的那个？”

“可不嘛。”二夫人说，“这个疯女人，离开周家十几年，我当是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了，谁能想到她儿子又回来了。”

“当年安逸思可是南城一美。”杨夫人说，“她儿子长什么样啊？”

“还能是什么样。”二夫人抽了一对牌放出去说，“一副祸害姑娘样咯。”

“然然啊，今天去成衣局做几件衣裳吧。”安老夫人说，“你回来统共也没带几件吧？”

“是。”安然说：“就带了两套西装。”

“正好。”安二爷说：“让你舅妈陪你去吧。她整天没事儿干除了打牌，怪闲的。”

二夫人用手绢擦了擦她早上新做的指甲，听到这话一个眼神给周二爷甩过去。周二爷没理会她。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安然说，“舅妈也有自己的事做，我正好出去走走了。”

“走走也好。”二夫人笑着说：“你可不知道，十四年，这南城多了好多新鲜事物。原来没有的糕点铺，银行，剧院都修起来了。”

安然点头，“好。”

安公馆外停着一辆漆黑锃亮的轿车，门口两头石狮子与它相对，开车的人正是公馆的司机。

安然上车后，何溪和洛伊宁还站在车门口。

安然看了一眼两人说：“上来呀，愣着干嘛？”

“大少爷。”何溪说：“我们不能坐这车。”

安然笑了，“车不就是让人坐的吗？”

洛伊宁说：“少爷，我们是下人。”

“那我也不是上人。”安然语气不容置喙，“上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两人上了车，坐在安然身边心情忐忑。别说轿车了，黄包车都没坐过。安然没在意那么多，他看着车外一排排店铺感叹说：“南城变化真的大，我小时候都还没这些。你们俩是多久来周公馆的？”

闺溪回答：“十年前，我十三岁时。”

“洛伊宁呢？”安然问。

洛伊宁头一回被人完整地叫出名字，少爷竟然记得他的名字，他心里有一丝雀跃，他说：“十二年前，五岁的时候。”

司机把车停到成衣局。掌事的早就接到了消息，带人恭候在门口。

“安大少，来，里面请。”掌事把人热情邀进去。

问溪和洛伊宁一左一右跟在后面，何溪怕洛伊宁摔倒了还牵着他走。

“您是想做什么样的衣服呀？”掌事的问。

此然对衣服没什么讲究，他随手指了几套看得顺眼的中山装款式，长衫他不喜欢，他在国外也没穿过就没打算做。

掌事谄媚地说：“大少爷过来看看布料吧。前几天刚进了一批布料，最适合做中山装。”

“都行。我还需要几套衬衫，白色灰色的都要，你看着做就行。”安然转过身来对跟着的掌事说，“对了，也给他们俩也一人做一套衣服吧。”

“好，好。”掌事喜不自胜，赶忙让手下的人前来给三人丈量。

“大少爷，我们，我们不用……”何溪略带点急切说。

安然说：“没事儿。”

掌事承诺三日之内加班加点，必定全部送到安公馆。

出了成衣局，安然打算去走一走，一转身何溪跪下了，拉着洛伊宁也一并跪下来。冷硬的地板砖不知道有多膝盖。

“这是干什么？”安然问。

何溪说：“谢谢大少爷。我们何德何能穿上成衣局的衣裳。”

他们区区一介下人，贱命一条，怎么配得上大少爷为他们破费。

“何溪，洛伊宁。”安然淡淡地说：“起来吧。”

姐弟俩站起来，何溪脸上都是泪水。何溪没这么感性爱落泪，却也非常震惊。少爷，怎么能这么好？

“送给你们，你们就收着。”安然说：“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人了。你们对我忠诚，我就对你们好。”

洛伊宁点头，心里满是感激。

洛伊宁忍不住瞧了一眼安然，笔挺地站在那里，一身黑西装没有一丝褶皱，该多好的骨架身姿才会穿得这样合适，他说：“是。”

他自然会对少爷忠诚，不光因为少爷是他主人，更因为少爷，不打他，不骂他，还送了他甜甜的巧克力。

“行了，我们去泽瑞乘看看吧。”安然说。

安家是除了做军火生意的宋家以及盐商出身的纪家之外，南城里最有名的富商巨贾。安家，是做珠宝生意的。这泽瑞乘，便是他们开在南城的珠宝店。

旧朝代没消亡那会儿，安家就负责给皇宫贵族进贡珠宝首饰。之后有志之士推翻旧朝代时期，受打仗影响，安家生意也确实没落了一阵，但他们根基稳固，在珠宝业里有颇有名誉。很快又联系了一批人，重整旗鼓，在南城开了店，面向所有人。

金银珠宝无论哪个时期都是上流社会人的最爱，不光名媛太太喜欢，连唱戏的戏子，青楼的妓女也爱不释手，非要戴上一戴泽瑞乘的白玉扳指，翡翠耳环。他们喜欢，自然，为他们掏钱的人也便是心甘情愿。

安然来到泽瑞乘，进门先看了一眼柜台上摆的物件，一只同金玉麒麟。

“爷，买什么呀？”店里的人问道。

“看看。”安然转了一圈儿，把柜台上的所有东西都看了一遍，心里对现如今安家工匠的手艺有了个估量。

“小子，到底买不买啊你？”坐在柜台后面，翘着二郎腿的青年人问他。这青年看安然好久了，陌生脸，不认识。穿得像那么回事，就是太年轻了。

来店里买东西的，通常都是三四十岁的男人陪着自己的相好来，或者太太夫人带着家眷来。

安然也不气，他问青年：“请问你是谁？”

青年痞里痞气地笑了一下，“你管我呢？”

安然说：“这是安家的店吧？你个不姓安的怎么在这儿？”

青年笑了一下，用不屑的语气说：“关你什么事？”

安然整理了一下衣袖，觉得这话有意思极了，“我家的店，怎么不关我事？”

青年着实愣了一下，猛然想起她姐之前给他说过安家谁回来了来着？再看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人，他猛然清醒过不了，“大侄子！你是安然！”

这个痞里痞气上小学就被辍学的青年唤作赵文萧，二夫人的亲弟弟，他本人和名字却没有半毛钱关系。

安然也不理会那句沾亲带故的“箫侄子”，他只说了一句：“辛苦了，明天你不用来了。”说完安然出了泽瑞乘，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回家，动作一气呵成。等到赵文萧追出来时只留下来了一片汽车尾气。

晚上吃饭时，二夫人的表情好不精彩。这个周，安大少爷可真有一套，买衣服买得，二话不说让他弟弟下班了。

“然儿啊。”二夫人沉住声音说，“你舅哥也在泽瑞乘干了两年了，所有事都上手了，你怎么今儿一去就说让人不干了就不干了？这可不比选佣人，随随便便说让走就走啊。”

安老夫人默不作声地舀了一勺汤喝。

安二爷才从戏园子回来，赵文箫被赶走的事他也是才听说，“怎么回事？”

洛伊宁和何溪两人站在不远处，听到二夫人的话不免紧张起来。洛伊宁都忍偷偷观察饭桌上众人的神色了。

赵文箫在泽瑞乘的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夫人拜佛，二爷听戏，二夫人打牌，没有一个人管理泽瑞乘，所以二夫人就让自己弟弟去了。

安然脸上淡定从容，他还有心思捻起一只虾来剥着吃，“在国外我就听妈妈说，泽瑞乘是安家的产业，爷爷建立起来花费了很多心血。还说只能由自家人继承。今

今天一看，原来不是姓安的在里面掌事，而是姓赵啊。”

二夫人说：“这，你舅哥他也不是外人啊。”

“但他也不是内人啊。”安然笑了一下，甚觉得荒谬至极。

洛伊宁因为安然的这一句话，差点儿就笑出来了。这种情况下还能一派风轻云淡，也没谁了。

安然用餐巾擦了擦手，抢在二夫人开口前说，“舅妈你误会了的，我让他走却不因为他不是安家人，而是他连分辨珠宝真假优劣的能力都没有。店里摆的有将近十分之一的东西是以次充好，甚至还有一对儿玛瑙玉镯是假的。我敢说那镇店之宝金玉麒麟的雕工还不如公馆门口那对石狮子。”

闻言，安老夫人悄然抬起眼皮。安公馆门口的那对石狮子确实不是寻常匠人所造，但这么多年了，除了当年安大小姐夸了一句外，也就这个外孙说了出来。

安然继续说：“南城这些有钱的傻子看不出来，但是哪天一旦有明眼人瞧透彻了，安家也别想再南城待了。”

安二爷久久不言语，问道：“然儿你可说的是真的？”

“舅舅啊到底有多久没去泽瑞乘看了？”安然反问。

一句话堵得安二爷无话可说。这件事看似小实则事关重大。安二爷已经四十多岁了，他是想当甩手掌柜，整天听戏游玩。但这可是事关安家珠宝的信誉，一旦信誉失去，那么以后也没有人愿意跟安家做买卖了，安家基业自然就垮了。

安老夫人装傻充愣不愿拿出那块传家玉玺，让安家更加富有，他可指着泽瑞乘养老呢。

“行，文箫开了便就开了吧。”安二爷说，“明儿我就去泽瑞乘镇守着。”

二夫人在桌底下掐了他一下，安二爷把她手掰开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是惯得这婆娘！

晚饭吃过，众人各揣心思离开了。安老夫人这才说了今晚上的第一句话，“然儿，你等一下。”

洛伊宁和何溪守在门外，等候着安然。等到安然出来时，他跟两人说：“今晚早点睡，明天我们去找人。”

洛伊宁忍不住问：“找人？”话语刚脱口而出，洛伊宁就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他是下人，不该这么询问少爷。

安然不见外，手指并拢，五指在洛伊宁眼前像花一样张开，尽管知道小瞎子看不见，但是他就觉得有趣，他故作神秘地说：“找位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