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天中午病房里的人全都在午休的时候.护士长找到白萼生“有你的东西”。
那是一封大牛皮纸袋，小心地拆开封，里面是很多纸，信。一张张地拆开来看，有赵雅南的、霍攸宁的、还有孙淼老师的。孙淼老师是她的政治老师。
“亲爱的白萼生，我们都很想你……
我今天看到了一朵云，是心形的。
我们开了哲学课，班上的小朋友们都说听不懂。哲学是很难的，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学会。比如物质与意识啦，运动、联系、发展啦…
我今天还看到一只喜鹊停在我面前，这一定是好兆头。
你不是生病的孩子，你只是进入到了一个奇幻的世界里，有一个小怪兽遮住了你的双眼。”
孙淼是一个不太一般的人，或者说，她也许是许许多多污浊中的清潭。和同年龄段的其他同事相比，她生活得像一个青少年。中国人最忌讳的几件“大事”，性、死亡，爱情萌芽，她都很坦然面对。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有着对性的崭新认知，有着对生命探索的欲望，这些想法构成了青春年代混乱而明晰的思想，生动而无趣的生活。这个班级里的人很幸运能够遇到金淼老师。
她老是留着一个“沙宣”头，和白萼生小时候看的课外书上的一个魔法老师很像。她还很喜欢耳环，金的、银的，毛线的，都喜欢戴。在别的三十岁女人都已经按照“规则”穿上黑红藏蓝色的衣服时，金淼要么穿个白裙子，要么一个波点上衣，是金黄的麦穗，粉的紫的白的玉簪花，像零几年时的大胆而时尚的女孩。
这样的人王彬怎么能受得了呢？作为年级主任，主管白萼生这一年级的作风建设。于是他不禁勒令金淼摘掉她花里胡哨的耳环——虽然她的学生都不这么觉得。
两周一次的周测很快就来了，白萼生对这次考试并不是太紧张。自月考来这两周自己又刷了无数的题，又有多少个晚饭和活动时间被牺牲给光荣的题目。往往只有做足了准备才会有信心，又往往只有蓄满了信心后才会坠入谷底。
数学不及格，物理不及格，语文不及格。
好吧，白萼生只能接受这个成绩，毕竟考试中面红耳赤的她大概也早已预料。
数学不及格。
数学不及格。
王彬又站上了面前。“那么孩子们啊，咱班的语文，是优班里的倒数第一。”
优班？对、优班。要是王彬不提白萼生早就忘了自己是优班的学生了。中考全市第五，上个学期一直是年级前二十。从高楼顶的飞跃速降，恐高的白萼生头一回体会到。
她用手轻拍着自己脸，想什么呢，白萼生，中考算什么，白日做梦。
王彬说着说着就容易发火。“我不明白了，现在的你们还想要什么。学习苦，学习累？全清和市哪一个学生不苦不累？全中国的高中生哪个不是这样？你们想想山区的孩子，学都没得上，上个世纪饿死的人大有人在，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
对啊，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白萼生质问自己。
心悸。
矫情什么？白萼生，你也太无病呻吟了。白萼生继续质问。
像一根臼子从她的左肩贯入，从肌肉组织里游泳，从上向下垂到胃，肝，肠子的方向，压迫着她的心脏。肋骨处和上腹部的肌肉都收紧了，白萼生感到一阵窒息，像个虾米似地缩在一起。
长呼吸也不管用，因为这更像是心理上的坠落。
“每天还出去打球，想干什么？吃完饭就赶紧回来学习，玩玩玩，这是一个高中生该干的事吗？高考就是你们的命！你们看看人家衡水中学，一年出多少个清华北大？”
白萼生低下头，无意识地皱着眉头。再忍一忍吧，大家都是这样的。你怎么能受不了呢？大家都受得了。
王彬的训话开始进入高潮，“你们倒厉害了，身为一个学生，不学习，真是奇天下之大辱。”他咆哮起来，“我有没有说过，啊？怎么学的？”果不其然，最后他摔了他的课本，转身离去，正 如白萼生想的一样。
“这节课所有人都站着，好好反思反思。”暴怒戛然而止。
明明这节课白萼生什么都没干，可她就是疲惫的很。这样的她脸垮的很厉害，霍攸宁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这么生气？”
白萼生只好违心地咧开嘴笑着说“你才生气了，我有点困。”
“我都睡了几节课了，真受不了。”霍攸宁说完，就站起来拿着政治课本向外走，拍拍白萼生的背，“走了，去上政治了。”
白萼生坐在第一排，孙淼一眼就能看到她微微发黑的脸。孙淼上半身伏空讲台上，向前倾身，问白萼生“怎么了，看起来怎么不高兴？”
白萼生连忙回答：“没有没有，就是有点累，也有点困。”然后这个政治班里恰到好处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孙淼捋了一把黄头发，笑着向大家说：“每天不要整天窝在那里写作业，你的人生又不是只有学习，是吧？听过“内卷”这个词吗，不要每天卷来卷去。”
“老师，数学实在多得做不完，每天两套卷子。”
“老师，语文老师让我们先做语文作业，物理老师让我们先做物理，每一科都起码一个小时。”
孙淼只好挑眉笑笑，感觉也是很无奈。“那可别忘了政治啊！”
“唉，我还想起来个事。”孙淼倚在讲台桌上，“我得给你们讲出来。”
那天我只给没选政治的同学上课，也就是选全理的“尖子班”。我在上面累死累活地讲课，结果他们在下面写起了数学卷子之类的。总之，没有一个人在听。
我当时就很愤怒，就觉得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起政治，看不起文科学习。不仅如此，那个门口的同学关一下门，啊，咱学校给文科选科的时间也太多了。说实话。
下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笑，这很严肃。结果孙淼自己又笑了。
我想说的是什么呢，就是，政治它的作用是什么，以及我为什么要教你们政治。
大家觉得学政治重要吗？孙淼提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重要，当然重要，下面七嘴八舌地说，不重要，只有中国学政治！也有几个声音说到。
孙淼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也没说。时间沉默了一分钟。她只是听着大家说着。
那个说不重要的女生又转过身去和周围的人分享观点，白萼生也能听到。
“这根本就是精神控制，洗脑！自己骗自己罢了。”她很骄傲的样子。似乎到了高中以后，大家便更热爱起讨论政治话题。小小的人长成了大大的人，幼稚的思想也慢慢开始聚拢成大人的模样。学生们正向他们的远方张望着。
但白萼生是从来都不和他人谈论这样的。她认为和别人讨论政见就像和别人讨论宗教一样不礼貌。或者更通俗一些说，就像和他人讨论听歌品味一样。
白萼生毫无疑问地爱着她的国家，爱着这辽阔的土地上的一切，所以她不讨论，是不是就能避免装模作样的人说着逻辑不通的话。
然而即使不讨论，她也总是能从一些人口中听到支言片语，大部分让她难以接受。甚至白萼生还没有从不适的情感里走出来，那群批判家们又摇身一变，去讨论哪个韩国女明星更漂亮去了。
实在受不了，白萼生又是个话收不住的，她也会去插一嘴，通常得到的回复是
“什么？不知道，没听说过。”
“啊？你竟然这样想！”
于是白萼生再也不参与了。
孙淼在黑板上画了一根上升的线，直到她开口说话，白萼生的目光才从那个高昂的女生身上收回来。”社会历史发展的趋势是前进的，上升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话是你们将要学习的哲学中的内容。”
“我们已经等待了千年了，现在是奋力冲顶的时期。”
“可是现在一点都不自由，看看人家m国。”那个女生嘻嘻地说着。“连外网那不让上。”
孙淼没有理她，而是继续说到：“冲顶的时期最需要上下一心。成功，我们就再续辉煌，不成功，我们将永远被打压在下面。我们不能甘居人下。
“我知道你们现在心里都充盈着四散的不信任和逆反心理，这很正常，也很危险。青少年的思想最容易改变与控制，所以，你们很重要。国家盼望着你们的成长，反动努力也想在你们心中裁植罪恶的毒苗。”
孙淼清了清嗓子，“说的偏了，也说多了。”她笑笑。时间原因，我们还有课，这里有个视频你们下课看一下。”
白萼生紧皱的心舒展开了。时间很快，下课后同学们迫不急待地打开那个视频。
旁白这样说道“教育的本质是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如果你觉得这个社会不完美.那你就去努力改变它……世界是青年人的，是你们的。”
视频的内容是航拍，从橘子洲到重庆，再到天安门。
最后定格在人们在纪念碑下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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