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天查房白萼生赶紧逮住赵医生问她的空档赶紧说：“我要去学考。”
赵医生只是睨了她一眼，“再说，再说。”白萼生不明白医生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但还是很高兴，满心里期待着，这毕竟是她唯一逃出去的机会，同样，明年她也不想再补考。
父母还是送来了书本衣物，甚至比人高的卷纸，大有让她在此长住的意思。白萼生看着这些乱堆积的碍眼的物体，确实也是死心了。转头又去找了护士长——她有了新的想法。
“那个，呃，护士长，我能不能写信给家里让他们送点东西来。”白萼生一点一点挪到护士长跟前，双手攥着褪色的病号服说。.
“可以.你自己找张纸，写上你想要什么。”
白萼生也是多心，又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限制。”
护士长暂时没理她，扶着腰问房欣然“你怎么不吃饭？”
房欣然正和周围人聊天，冷不丁地被点了名，接着大声喊到：“我不喜欢吃馒头。”
“那你喜欢吃什么？不吃就强灌你，要么就打针。”
旁边的胖刘护士听完“嘿嘿”一笑。“还是不吃？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后边的老胡，刚来的时候闹得比在座各位厉害多了，都是我嚼碎了再吐给她吃的。房欣然，别挣扎了，最后谁能忍着饿肚子？你看看老胡。”
病房里所有人都这么喊老胡，而此时的她一碗豆芽一碗稀汤一个馒头啃得正香。
“我在家里喝面条，点外卖。我有的是钱，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房欣然扣她的手指甲盖，看也不看刘护士。
白萼生站在一旁看看，对房欣然是又佩服又担心。藏锋！藏锋！她在心里呐喊。
刘护士抱着手摊成一团在塑料椅上，“哟，口气倒不小，看把你能的。有钱？有钱你来这里干嘛？有钱你也花不了，还是得听这里的规矩。”满脸一坨肉堆在一起，眯着眼睛。
“吃吧，姐姐。”徐猴子冲她喊了一句。
“闭嘴，哪里都有你！你选一个吧，往胃里插管吃我吐的，还是……”房欣然还没听完，捂着嘴干呕了一声，刘护士开心地笑了，她知道房欣然屈服了。
一定少说话，少说话。顺从，顺从。白萼生暗暗警告自已。
护士长转过头来问白萼生：“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限制？”
“唔…唔。”
“不许说你想回家，不能骂医院不好，就这。”
白萼生是习惯和他人说话时微笑的，听完这句话，她的微笑渐渐回缩了，但也只好连连回应”好，好的。”
于是她的新一批书又来了。发笔的时间是规定的，只有在中饭、晚饭前一会白萼生才能领到一根黑圆珠笔。她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张扯下来的烂纸，大脑飞速转动，先用中文中最讨好、最甜腻的语气向父母装模作样地表达了自己的“悔改”，“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然后写了一遍全英文的控诉，说自己多么多么想家。又觉得不够，政治分析言论，以大压小也来了一篇。总觉得还不稳妥，她最后在标点处作了手脚——摩尔斯电码，同时留了密码。
关于摩尔斯电码，休学前白萼生和霍攸宁研究过一番，最后也不就记住了英文字母的对应码，会拼个“SOS”而已。够用了，她想。
“白萼生。”浩哥点名。白萼生只当是要去做治疗，兴奋地举起手来，小跑到浩哥跟前；至于写信的事，只能一会再说了。古代贱民看见剥削阶级也不过如此。是相通的，都是想逃离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
但只有白萼生一人，浩哥也没让她换鞋，而是把她领到门外，交给一个陌生男子。
其实并不陌生，他是白萼生小区诊所里的医生，来看白萼生溃烂的脚。
她很激动，只是碍于浩哥在侧，她什么都不能说。只是坐在长椅上，让那人检查着。
“是我爸妈送你来的吗？”白萼生试探着问嗓子里带着隐隐约约的激动，掩饰不住的希冀。也许他可以传个信？再然后那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似乎是尽量不去看她的病号服。
那人的神情显然不自然，果然，自己也成了被悲悯的对象了吗，白萼生想。
“不，不，是我自己来的。”这次也不算钱的。不过他没说出来。
上完药白萼生颠着一步一步地挪回去，那人也走远，下了楼，离开了这个地方。
一切都很快，很沉默。
白萼生回头看，什么都没说，只是给浩哥搭了把手，关上了大铁门。
她心中对外面的渴求愈演愈烈，于是路要走多条。白萼生抽了一张卫生纸，写上“我想回家”四个大字，藏在零食袋子底下，把那一大包交给护士长说“我不想吃这些，留着还占空，你们把它交还给我爸妈吧。”护士接了过去，连同那洋洋洒洒的一大张纸。
因为有了目标，白萼生觉得在这黑暗地方的等待每一秒都有了意义。
类似于监狱的作息，每天都有教官赶着去站军姿，做体能训练。一有休息的空隙，白萼生就从口袋里拿出碎片化资料。大家黄头发、卷头发、绿头发、高矮胖瘦都躺着，玩耍着，咋呼着，此时的白萼生便显得格外明显，在角落里背书.念书。
走过的护士有的看见她，就忍不住来一句“呦，学习呢？”
白萼生听出来那语气里的不对劲，瞟了他一眼，没理他。
于是午休时间也不睡了，新闻联播也不看了，甚至晚上熬夜复习，白萼生总算找回了一点曾经的感觉。在这污浊的牢狱里，不同的空气显得弥足珍贵。
三天里白萼生复习了八本书，于是信心满满地去找赵医生。
“那个…医生，我明天去学考吗？我爸妈应该给你说了吧？”白萼生做出讨好的笑容，试探地问。
赵医生头也不抬，在电脑上辟辟啪啪地打字，含糊地说“你不去了。”
“什么？”白萼生只当是没有听清，又笑着问了一遍。
“我给你爸妈说了，不去考试了。”赵医生说。
白萼生一着急就会又结巴又降低音量，“嗫嚅着说”为，为什么？”
“你这是在住院，在治病，怎么能出去呢？”
“可是这是考试呀，是学考，合格考，考不过高中不允许毕业的。”白萼生语速加快，连比划着向赵医生说。
赵医生又不用键盘了，又改用鼠标瞎胡乱点。
“你这是在疗程里，缺一天就少一天的药吃。这一天就无法治疗，你的药片，脑电波治疗，治疗等怎么办？
“我明天吃了药再去，反正开始的时间不早。治疗…我回来再补上。”白萼生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嗓音很颤。“大不了我在这里也住两个月，三个月的。”
“不行”。
“哎赵医生，这个是白萼生父母的自愿放弃医保的鉴名表，我放您这里了昂。”护士长拿着报表走进来，放到赵医生的桌子上。“嗯，放那吧。”
“这里一天三百多块钱呢！一个月将近一万！”白萼生想起来杨疯子那天对她说的话。
“你学考有什么重要的？不是很简单吗？”赵医生笑着说。
“可是我都学习了一整年了，我不想明年再学一遍这些学科了，太费时间了。时间，时间在高二是很，很珍贵的啊。”白萼生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通红的脸流下来，实在不行。……你们还是用约束带，绑着我的手去。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想去考个试。大不了，大不了在隔离考场里考，我谁都接触不到。”说着说着，白萼生大声痛哭起来。
赵医生这次话也懒地说了,摇了摇头,刷起了手机。听着面前的小女孩哭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什么毕业不毕业合格不合格的？你要是考上了清华北大，学校能拦着你不让你去上？再说了高二再学一遍呗，那有什么？”
白萼生不哭了，她是个泪少的，一滴泪也挤不出来了。
“反正还有六次补考机会，慢慢考去呗。”
“你爸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他们本想让你去考,让我给劝回去了。”赵医生又喋喋不休起来了。
赵医生看起来不知道是三十还是四十岁的脸上洋溢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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