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梦魇（二）

柳清歌初是以一个名门正派旁观者的身份进入沈九的梦境。

他看到沈九被押跪在审判台上，首座的幻化宫老宫主款款列出沈九的罪行，场内所有名门正派都对台上人怒目而视，似在看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他们嘴里念着“人渣”“败类”的字眼，叫嚣着让沈九去死。

他们极力辱骂，抹黑沈九，用着最脏污的话语，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是多么干净的人。

柳清歌听得发蒙，只觉得大脑还没缓过神来。

一句“残害同门师弟”更是让他一惊。

“残害同门师弟？沈清秋？”

柳清歌自是不相信的，在去潭清镇前尚清华就来找过他，告诉了他当年井妖的真相。如果连他沈清秋都能救，那还有什么人会让沈清秋痛下杀手？

且沈清秋不是愚笨之人，若真的杀了人又怎么会让旁人发现？

“是你杀了哥哥，你这个小人就该被碎尸万段！”

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不带半分柳清歌所熟悉的温柔。

柳溟烟面纱之上，一双美目几欲喷火，悲痛地控诉着沈九是如何以小人行径杀害柳清歌。

有了第一个发言者，其他人也纷纷跃跃欲试，各种蹩脚，一戳就破的罪名如排山倒海般向审判台中央的沈九袭来。

在这场批判中，面对从前高不可攀的仙师，人人都想来踩上一脚。

自古常有锦上添花，难得雪中送炭。

即使是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在他荣耀时对他百般讨好的人也纷纷倒戈。如今，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阶下囚，一个品德败坏的人渣。

没有人会在乎真相，因为他们自己就是真相。

柳清歌清晰地看见，沈清秋眼中的麻木，岳清源眼中的痛心疾首，同门眼中的厌恶怨恨，所谓名门正派眼中的嘲弄，以及首位上老宫主与他身边年轻男主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只觉得窒息和愤怒，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清秋不解释，他此刻甚至很想冲上去打沈清秋一顿，问他为什么要让下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或是他自己来帮沈清秋解释。

可现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由着这具身体说出污蔑沈清秋的话，他也只能由着沈清秋被长剑刺穿。

台中人倒下了，血液蜿蜒成河，麻木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人们哄笑着，转而又变成鬼魅般的低语。

柳清歌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噌”的断了，在这个梦境中，好像所有人都劝沈清秋去死，好像所有人都希望沈清秋去死。

可是沈清秋又有什么错？凭什么那些人仅靠着这些拙劣的谎言就能定他的罪？他们有什么资格定他的罪？！

梦境还在继续，柳清歌发现他可以是梦境中任何一个人，但他始终不能按自己的思想做事，看来木清芳说得没错。

柳清歌被动地看着这部死亡连续剧，心脏一点点凉了下来。

最后一个梦境，他是沈九唤为七哥的那个孩童，他从来没有见过沈九笑得那么纯粹干净，惹得他心神一漾。

这个梦境似乎格外悠长静美，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这个美梦如果能一直持续下去也好，至少在这里沈九每天是快快乐乐的。

可不然，梦总会结束。

当他看到沈九被那些声音蛊惑，拿起匕首要刺的时候，明明不是自己的身体，他也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他拼尽全力喊了一声“不要”。

没成想身体竟然能动了，他飞快抢过匕首，又将眼前之人紧紧抱在怀中。生怕犹豫让他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消失在自己面前。

堂堂百战峰战神头一次感到惊吓，他让他活下去，在他身边陪着他，给他买好吃的，带他去玩，同他讲苍穹山派的故事。

有一次，沈九问他是不是没人喜欢沈清秋，他听起来人缘不怎么好。

柳清歌一愣，说道：“并不是没人喜欢沈清秋，沈清秋很聪明，是苍穹山派不可或缺的人物，只是他性子变扭，不善与人交际罢了。”

沈九懵懂地点点头，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这只是一场梦。

但是他又什么都知道，在梦境坍塌时，他让柳清歌走，他在雨中抱着柳清歌大哭。

委屈吗？怎么会不委屈？

柳清歌记得梦境一部分是源于现实，也就是说那些近乎压抑绝望的岁月沈九是亲身经历过的。

他也觉得自己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朦胧中，他听到自己对沈九说了很多话。

末了，他将眼睛紧紧闭着，他说：

“沈清秋，我带你回家。”

柳清歌醒时，木清芳告诉他已过了三天了，可他却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年，空有一股不真实感。

“沈清秋呢？”

木清芳带着医者常有的温和，笑道：“沈师兄已经脱离梦境，快醒了。”

木清芳引他去沈九所在的偏室，岳清源早早便陪在沈九身旁几乎是不眠不休，眼中满是血丝。

看到岳清源这个样子，木清芳顿时生出了气性，逮着掌门师兄责备。

若是以前，柳清歌会为岳清源等在沈清秋身前感到不值，但现在，他只觉得没由来的烦躁。

“掌门师兄。”

岳清源回过头，温和地笑着。

“辛苦柳师弟了，本该是我去入梦，却是劳烦了柳师弟，我替小九先感谢柳师弟。”

柳清歌微微颔首，道：“无妨，分内之事。”

岳清源点点头，又看向沈九。

身旁的木清芳见此，又温声道：“现下沈师兄已无大碍，掌门师兄还是快些休息罢。”

岳清源依然不为所动，木清芳叹了口气，也没再劝，而是先出去了。

不多时，沈九悠悠转醒，哑着声喊了一句“七哥”。

“七哥在呢。”

岳清源惊喜地看着他，将他慢慢扶起，又去倒了杯水，待沈九喝下，才道：“小九，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九摇了摇头，眼睛直直盯着岳清源，见他惊喜又带有担忧的眼神，没忍住上手捏了一下他的脸，好像在确认什么，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岳清源被沈九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又觉得他的小九甚是可爱，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九只是摇头，站起身子，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岳清源则在一旁喋喋不休。

柳清歌本来也想和沈九说话，可看着这兄友弟恭的场景却觉得如鲠在喉，仿佛该说的话早就在梦境中说完了。

沈九正想向岳清源问潭清镇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突然间，门外闯入了一个沈九不想看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