甸芳夜话

甸芳宫是元妤很久以前居住的地方，那时候母妃还在世，父皇也常去看望。小时的事元妤已记得不大清楚，但却依稀记得那时她过得挺幸福的，至少，对她来说是的。

母妃过世后，她便被过到了皇后名下，由皇后抚养，也从甸芳宫搬去了锦秀宫居住。

皇后与元妤的母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待元妤就如待她的亲生女儿一般，自从她搬到锦秀宫之后，各方面都照着嫡公主的仪制安排，还时常同她说贴心的体己话。

元妤有时会偷偷背着皇后跑到破旧的甸芳宫去，皇后知道了也没有阻止，反而遣了一些侍从，时常将那里扫洒干净。这些种种，元妤都一一记在了心里，渐渐将她视若亲母。

甸芳宫里有许多她搬不走的旧物，庭院里有一颗海棠树，是当年母妃入宫时父皇亲手为她栽下的，现在已有两丈余高了。树下安置了一架秋千，小时候她经常与母妃一起荡秋千玩。

甸芳宫存着太多她的念想。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殷九岚。

想到这个名字，元妤心里一暖，嘴角微微上扬，连自己也没意识到。

小径的尽头是一面青石墙，许是有一段时间没打理了，上面攀满了青绿的植物。

元妤轻车熟路地拨开杂草，抬脚摸索着踩在墙面一块凸出来的石砖上，一手抓住一把柔韧的野草，借力向上攀爬。

下墙时，由于裙子太长，被墙上不知道什么尖头的东西挂住了。

元妤用力一扯，不料听到一声衣服面料撕破的声音，身体重心不稳，就要从墙上摔下去。

她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

元妤啊！

一瞬间想起自己现在是偷偷在废弃的甸芳宫，硬是将惊呼声咽了一半下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重重地摔在地下时，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腰肢，稳稳地接住了她。

那人轻笑了一声，声音悦耳而熟悉。

稳稳落地。

元妤阿岚。

元妤在月光下红着脸，小声叫了一声。

殷九岚站在元妤面前，一身玄衣在月光的照耀下如暗夜鎏金，墨色长发只简单地用一根发带捆住。

她五官较为立体，特别是眉目深邃，高鼻梁，薄唇，很好看。许是在军营里待久了，浑身散发着着一股肃杀干练的气息。不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凶，皱眉看着某人的时候，会让那个人感觉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元妤在一众贵女当中不算矮了，但在殷九岚面前，却还矮了她一个头的样子，连看她都要微微仰着头。

殷九岚勾唇。

殷九岚两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话虽如此说，她语中却没有一丝责备之意，反而透出一丝宠溺。

元妤浅浅一笑。

元妤不是有你吗。

殷九岚凝眉看了她一会儿。

手抚上了元妤的侧脸。

殷九岚嫚嫚又漂亮了不少呢。

殷九岚凝视着她，轻声道。

元妤闷着不说话，抬眸直视着她。

嫚嫚是元妤的小名，亲近的人才喊。这几年她渐渐长大了，父皇和皇后等长辈都没怎么再叫过她这个名字。但殷九岚仍在。她当初离开盛京，去北野待了两年。

两年，元妤几乎都快忘记这个小名了。

现在乍一听见这个名字，竟觉得有些害羞。

她一害羞就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而殷九岚就喜欢看她害羞的样子。

她捏了捏元妤的脸颊，笑到：

殷九岚外面冷，进去说吧。

元妤嗯。

元妤点点头，跟在她后面。

甸芳宫虽没人住了，但多亏皇后对元妤的照顾，每隔几日便有侍人将这里扫除干净，也备了一些夜烛。

元妤点了几根夜烛，微亮的烛光缓缓在黑夜之中蔓延。

殷九岚你晚上也常到这边来吗？

看着元妤熟练的动作，殷九岚不禁问到。

元妤闻言，先是一顿，然后浅浅笑了。

元妤倒也没有，只是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偷偷跑到这儿来走走。

有几次困了，就直接在这边睡下了。

殷九岚抓住“睡不着”这几个字，有些意外，问她：

殷九岚你晚上经常睡不着？

元妤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殷九岚有些……莫名的心虚。

元妤捧着茶杯，低垂着眉眼，阴影下的神色显出一丝落寞。

元妤你……走了以后，我就没有什么说话的人了。

元妤父皇忙于政务，我不忍心再给他添麻烦。

元妤我你写信，你也没怎给么回。

她说得平静，好似在说别人的事。

但有一些话她没说出口。

那就是：

我每天都很担心你。

担心你受伤。

担心你被别人欺负。

担心你，忘了我……

这些话在她心中憋了太久，本以为再见到她时可以脱口而出，但实际上不是。憋得太久的话，就像堵在喉咙里的一块石头，不是想吐就能吐出来的。

殷九岚有些愣住了。

元妤平时好静，不太爱说话，她是知道的。两年前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与她好好告别就随着父兄奔赴北野，一去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殷九岚可谓是疲于奔命，自身难保，几乎每天都累的能倒头就睡。况且战事吃紧，路途坎坷，中原寄往北野的书信或物什大多都折在半路上，要么就是流于战火。是以殷九岚这两年里基本上没怎么收到过元妤的信，她还以为是元妤生她的气，不欲再与她书信往来。

只是没想到元妤这两年竟是这样过来的。

元妤可以说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丫头在她面前要活泼一些，也经常与她说说笑笑。但经殷九岚观察，自己不在时，元妤就不怎么爱玩爱笑了，唯二的消遣，一个是看书，一个是练舞，也很少外出露面，除非是自己进宫去带她出宫玩儿。

殷九岚承认，她心疼而又愧疚了。只是对元妤而已。

殷九岚嫚嫚，对不起……

殷九岚我不知道你……

殷九岚握着元妤的手腕，脸上的愧疚与心疼，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一双深邃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元妤。

元妤抿唇回视她。

烛光在黑暗中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元妤忽的笑了。

元妤好啦，其实没什么的。

元妤我挺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的，这样我就可以想清楚许多事，看很多书，也不用担心宫里宫外的人情世故。

她眉眼都弯起来，仿佛真的很开心。

见殷九岚仍看着她，半信半疑，元妤反握住她的手：

元妤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

元妤我听四皇兄说是你父亲回盛京祝寿，还以为你不回来呢。

今天在贡礼单上瞥见殷九岚的名字时，她高兴的快要当众跳起来了。

殷九岚嗯，本来我父亲准备亲自进京祝寿的，但战事突发，他与兄长都走不开，我便代他们来了。

元妤原来如此。

她有些失落，但很快掩住，取而代之以一个甜甜的笑容。

元妤不论如何，你能回来，我很开心！

元妤我是说真的！

元妤真的，很开心。

殷九岚摸了摸元妤的头。

拉近了距离，她低声道：

殷九岚你今天，跳得很好。

殷九岚我的嫚嫚，是最美的。

后一句话她几乎是贴着元妤的耳朵说的，热气喷洒在元妤的耳边和颈边，弄得她有些痒痒的。

细细回味这两句话，元妤却慢慢脸红了。

元妤阿岚……

轻轻推了推她。

殷九岚却哈哈一声，大大方方顺势将她抱住了。

殷九岚别动。

殷九岚让我抱一下，好久没抱过你了。

元妤堪堪止住动作，头抵在阿岚的肩上，闷声“嗯”了一下。

殷九岚是真的累了。

奔波了数十日，马都跑死几匹，在路上还要花精力解决各种不必要的麻烦，入了盛京，忙着应付各种各样的人，更是烦不胜烦，躲不胜躲……

她现在只想枕着她的嫚嫚好好睡上一觉，就像以前一样。

但，不行。至少不是现在。

殷九岚靠在元妤身上眯了一会儿，就松开了她。

殷九岚夜很深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