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跟着秦相的车驾,确切的说是总管的副车,车轮碾在地上的声音极是沉闷。
黑漆漆的巷子尽头传来声猫叫,大约是被人吓着了,孙均心头一跳。
“握紧你的刀,可别松开了。”何立掀了车帘,低声叮嘱。
孙均的手一直搭在腰侧,他紧了紧刀柄,指节间爆出一阵清脆的响:“我知道。”
卖香女子看见达官车驾的畏缩忽然就没了。
她轻轻巧巧地翻腾而过,落在车轼上,三尺长的刀光划出凄冷如月的弧,正面斩下。
何立也注意到了异变,早从车里出来了,跟着主车的统领王彪喝道:“掌铁者,杀无赦!”
刺客毫不停息,纵劈之后横斩,十字刀光相连,这是要在一击之内确保杀死车里的人。
但冲出的孙均挡在了女人和车驾之间,弧刀扬起,刀和剑之间擦出明亮的光,两个人都是双手握住武器,倾尽全力往前压,女人的艳丽脸庞和男人脸上冷漠的疤相距不过几寸,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身后,禁兵和女人的同党也对上了,十几人挥舞着刀剑砍杀,浓腥的血花盛开在黑暗里。
“你叫什么名字?”何立问道。
凄厉的猫叫声忽然停了,同一瞬间,杀手们放弃了和禁兵的厮杀,飞奔着向暗巷方向撤退,卖香女人掠到了何立的背后,他的诡刃在背后一架,格住了她几乎必杀的一记偷袭。
“我们已经记住你了,何总管,你活不了太久。”女人平淡地说出了这句阴寒的诅咒。
他们当然没法全须全尾地回去,不少人躺在地上,已然成了尸体,还有几个受伤的,后面大概率就是交给何立审问。
“这就是杀人场。”何立淡淡地说,“是不是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
孙均紧紧咬着唇,不回答。
他们护在车驾之前,隔了帘子同宰相对话,何立心里有了定数,暗叹即使孙均不阻止,车内有两人的情况下,刺客还是有半数几率失败的。
两人站远了些,何立问:“孙均,你以为的临安是怎样的?”
他想了想,“楼阁连云,公卿云集;暖风熏人,天下所望。”
“可临安不是这样的了。”何立冷冷看着那些尸体,等着禁兵们扫尾完成,“这条街又多了几个新死的冤魂,等太阳升起来时,这些血早就被冲干净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孙均问。
何立遥遥看向远方东麓的皇城:“有圣上在,很多事不可以说,也不可以做。”
“即使他被奸佞迷惑住了,我们也不能怀疑?”孙均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顽抗。
“能,但你现在回头,看看血是不是已经漫到了你的脚下?”
黎明前的黑暗里,浓腥的鲜血正在地面上缓缓地流淌,向孙均逼近,远处的尸骸交叠着,裂开的胸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何立垂下头,“谁能终结乱世?是今日这些刺客?还是你我?”
“大人?”何立猛地一惊。
坊间道路如同蛛网,车驾转移后被隐没在了没有灯光的暗处,何立的眼睛早适应了黑暗,他清楚地看见,死在马车内的是素日的替身,他认得出来,气场更怯些的替死鬼死不瞑目,无神的瞳仁里盛满恐惧。
秦桧肥胖的身体就在车旁不远处,正被倒拖着往后退,没有人注意这里。
让何立惊讶的是,孙均是什么时候如此熟悉这些宽窄巷道,不必灯具也清楚在何处转弯的?
“我可以谈条件。”秦桧几乎是窒息地说。
孙均停下了,刃口更深地横进秦桧的脖子,几乎要割破他的喉管:“刚才那些刺客也许可以。”
血沾湿了前襟,秦桧连气声都发不出了。
“但我不谈条件。”孙均看不到那张肥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的恐惧,低低笑起来,“我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凭什么岳将军那种好人死了,你还能好好地活着,你居然还能活着?”
“凭什么?”
如虫蛰伏,如尸寄生。
何立没动,对峙般看着,如同看一只行将就木的病猫,他知道秦桧疾病缠身,期限本就不太长了。而秦桧好似宕机,居然还没怀疑到他头上,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叫你一下子死了,是不是也太痛快了?”何立忽然笑了,话是同秦桧说的,可眼睛望向的是孙均。
“哦?”孙均一挑眉。
算了,夜长梦多,何立压下报复心思,吐出两个字:“动手。”
血呼啦啦地淌下,与马车内死人极为相似的身躯缓缓倒下,扑入了黑暗。
“快点,跟我一起走。”孙均把沾过两人血的刀在臂弯里随意擦拭一下,收刀归鞘,伸手要拽何立的衣袖,却又在堪堪碰到时停了下来。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何立想到曹子建来,搭上孙均的手腕,就像跟上只夜行狩猎的猛兽,领着自己转圜。
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