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醉酒

沈芷衣刚出慈宁宫，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冷眼扫过众人。

她的旁边还有临淄王沈玠、延平王，还有萧定非。

沈芷衣今日听闻楚安瑜、姜雪宁入宫了，心情是不错的，所以来慈宁宫请了个安，谁料碰上这等事，听了有一会儿了。

尤月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请罪。

沈芷衣不耐烦道：“滚出宫去。”

她连磕带喊地恳请长公主殿下饶恕，沈芷衣都没多看她一眼。

有的人暗自庆幸自己没说话，有的人心惊胆战的。

沈芷衣看了眼楚安瑜手里空荡荡的，面色苍白，于是把自己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便先行离开了。

尤月愣愣地跪在那里，额头已经磕红了，粘了点儿雪。

沈芷衣走后，萧定非看着地上跪着的尤月，先是“啧啧”两声，又把矛头对向萧姝，抬起下巴，丝毫不把萧姝放在眼里的架势，打量着她这身华贵的宫装：“野鸡插了几根捡来的毛，也能唬人当凤凰啦！”

仰止斋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位定非世子口出如此污言秽语，更没想到他竟会对同为萧氏血脉的萧姝这般无礼！

萧姝已然面色铁青，自打从皇帝那得了偏袒后，萧定非在国公府的做派愈发嚣张，早已无法无天，将萧氏一门的脸面直接践踏到了地上！

纵然往日她天之骄女，遇到这种人竟也束手无策。

当时许多人的面，她自然不能退缩，开口便要呵斥：“你在别处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如今皇宫禁内，也敢口出狂言——”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萧定非便不管她，隔着一群人，“县主，前些日子我送你的药用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道：“没想到在宫里也遇到县主与姜二姑娘，可真是缘分大了！上回我送到姜府的那些小玩意儿，可还称心吧。”

楚安瑜和姜雪宁皆是眼皮一跳。

姜雪宁：你送到姜府去，可我住在楚府，看都看不着，你问我称不称心?

周遭的目光已经变成了不可思议，包括临淄王沈玠还有尚且年少的延平王，仿佛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楚安瑜想起谢危的话，原本冷淡的脸更寒霜了，道：“清平自幼时起便体弱，家中用药无数，未有成效，世子之心，令清平惊恐，请世子改日将之收回。”

这就是公然告诉众人了：我对他没意思，是他自己贴上来的。

更何况，她用的是封号“清平”，而不是闺名“安瑜”。

姜雪宁只觉得头疼，这人压根不知收敛，道：“世子厚赠，无功而受，实在惶恐，还请世子将之收回。”

萧定非那一张风流英俊的脸孔顿时垮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她俩在说什么，楚安瑜还好，毕竟她确实……不太待见自己。

但姜雪宁当日可是兴致勃勃传授秘诀，说要罩着他的啊。

他也察觉到了疏远和谨慎，心中暗骂：哪个王八蛋从中作梗妨碍他抱大腿，姓谢的不给人活路。面上却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幽幽道：“二姑娘不爱搭理我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小小的怨气，身材虽然高大，可站在姜雪宁面前却甚是乖顺，简直像条听话的小狗似的，与刚才对萧姝的态度截然不同！

姜雪宁整个人都不好了。

楚安瑜气得想把手里的暖炉给丢过去，面上却依旧冷淡。

延平王更是险些下巴掉在地上。

连临淄王沈玠都不由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萧定非与姜雪宁。

仰止斋这边，尤月简直看傻了眼。

她刚刚才嘲讽完两人，说姜雪宁的庇护都走了，楚安瑜只是一个空有名头的县主。

可谁想到，最近在京中如日中天的定国公世子萧定非，又眼巴巴地凑到跟前！

姜雪宁面上勉强挂着的微笑，有了几分隐隐的裂痕。

“我与世子并不熟识，还请世子莫要开玩笑。”

玩笑?

女人变脸可是比翻书还快呢。

前阵子还说“到京城我罩着你”呢

萧定非眼珠子一转，心里嘀咕归嘀咕，可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姜雪宁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狼狈为奸，于是又换回之前那副恬不知耻无赖相，“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就是傲气，难驯服哦。”

临淄王沈玠站在他后方，应得过燕临照顾姜雪宁的嘱托，且不清楚内情，只当是萧定非色迷心窍，声音微冷道：“姜二姑娘乃是皇妹青睐的伴读，清平县主的闺中密友，姜侍郎府上的嫡小姐，定非世子不可造次。诸位小姐要去向母后请安，便尽快去吧。”

上一世温婕妤小产，沈琅无后，最终传位给沈玠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可这一世温婕妤避祸，若顺利诞下皇嗣，只怕储君之位也轮不到沈玠。

众人弯腰行礼，重新向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萧姝走出去不远，一张脸却还是怒意未消，转头似乎要对姜雪宁说什么。

然而姜雪宁早有预料，率先发难，倒打一耙：“原听闻定非世子年少时有神童之称，如今回到京城却是个浪荡子，贵府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众人：“……”

萧姝：“……”

肚子里再多话都被堵了回去。

近一月没见，姜雪宁还是那个让人束手无策、恨得咬牙切齿的姜雪宁。

＊

老妖婆大病初愈，神情有些恹恹。

受了她们的请安后，和萧姝说了几句话，便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出了慈宁宫，楚安瑜的目光却飘向长乐宫的方向，系统说…姑母也就这两天了。

想起萧太后，楚安瑜眼底有了一丝杀气。

姜雪宁拉起楚安瑜，懒得管萧姝她们，往鸣凤宫的方向走去。

＊

天色暗下来，她们走到鸣凤宫时，外头已经掌了灯。

灯影里却见一位女官站在寝殿外瞧瞧拭去泪痕，正是素来与沈芷衣亲厚的苏尚仪。

楚安瑜心一沉，上前行一道礼：“苏尚仪，殿下可在殿中?”

苏尚仪眼角有些发红，诧异道：“清平县主，你们这是……”

楚安瑜道：“今日入宫，来给殿下请安。”

苏尚仪向来严厉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听到这却险些泪确，带着她们朝宫内去，有些哽咽：“过年那阵殿下还念叨县主和姜姑娘呢，你们能来看看殿下真是太好了。”

外头宫灯明亮。

鸣凤宫内却有些昏暗，只点了两三盏灯，给人一种很凄冷的感觉。

前方一道身影，投落到幽暗光滑的地面。

沈芷衣一身浅黄的飞凤纹宫装站在一座屏风前，她正抬头看着那座屏风，似乎有些出神。

苏尚仪入内通传。

她这才回首，看见一月没见的两人，竟没多少惊讶，自然地笑起来：“阿瑜、宁宁来了呀。”

沈芷衣转过来的一张脸上，竟是平静如许，不起波纹。再也没有昔日爱玩闹甚至有些跋扈不讲理的刁蛮架势，仿佛对什么都没有了兴趣。

楚安瑜只觉得好像。

好像上一世在深宫倦乏的她。

像是一个人外表鲜艳的色彩剥开，留在里头只剩下惨惨的灰白。

孤寂而无力。

帝国公主，天之骄女，去时浩浩荡荡，回时只剩一具冰冷的棺椁。

楚安瑜泪涌如泉。

姜雪宁的愧疚毫无征兆地涌出：对她千好万好的沈芷衣还在宫中，救她于水火的楚安瑜还在京城，她怎么就只想着趁着通州剿灭天教一役，逃去天涯海角呢？

眼泪猝不及防往下掉。

沈芷衣却走过来，拉着她们到屏风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门关的另一头啦。”

那竟是一幅舆图，用墨笔描绘着雁门关外属于鞑靼的那片疆域。

边上一行小子乃是外族所用。

当年鞑靼和亲，曾命使臣送来一幅鞑靼的舆图，献给沈琅：中原自古有典故，献舆图便等同于献上图上所绘的疆域和领土。

沈琅是有野心的君主。

不过割舍区区一个公主，却能换来鞑靼的臣服，何乐而不为呢？

只可惜于鞑靼和亲终究是虎与谋皮，没过几年鞑靼便撕毁合约，举兵进犯，身为和亲公主的沈芷衣自然死在了权利的刀下……

沈芷衣浅浅地笑：“我还当你们要来安慰安慰我，没成想反倒要我来费心安慰你们啦，今日是宁宁的生辰，三日后是阿瑜的生辰，可不能哭哭啼啼，好事都被你哭倒霉了，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宫人摆酒菜进来。

“今晚正好喝上两盅，就当为是你庆贺生辰了。”

宫人们摆酒置菜。

三人坐下饮酒，酒过三巡，烦恼全抛。

酒喝了不少，姜雪宁是越喝越清醒，楚安瑜是千杯不醉，沈芷衣醉醺醺地拉着两人要走出宫门去看十六的月亮。

三人坐在宫外的台阶上，抬首望着天空那轮清冷的霜月。

夜深露重，台阶上湿漉漉的。

楚安瑜给抱着手臂的沈芷衣添了件斗篷，有模糊的声音传出：“阿瑜，宁宁……”

姜雪宁不敢回头看，怕对上一双泪眼，只道：“殿下，我在。”

楚安瑜握住沈芷衣的手，道：“我们都在。”

沈芷衣呢喃：“好怕去了就见不着你们呀。”

望着天边惨白的月亮，两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泪水烙在楚安瑜的手上。

是沈芷衣含着笑在叹：“有时真恨生在帝王家……”

“殿下，不去和亲，我们一起，芷衣和阿瑜、宁宁一起，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姜雪宁回过头震惊地看着楚安瑜。

远走高飞，上一世阿瑜中毒后时日无多，她也这么大胆地想过，如今再回想起，已经那么久了啊。

……

“我们不在这里待了，我们回江南，阿瑜你别睡，我们回江南。”

……

“宁宁带你回家……”

……

沈芷衣靠在姜雪宁肩上，人似乎喝醉了，迷迷糊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恩，阿瑜、宁宁，还有芷衣远走高飞。”

肩上重了。

沈芷衣睡过去了。

姜雪宁看着天边的明月良久，心中一片凄凉。

楚安瑜注视着沈芷衣安详的面容，本来止住的眼泪又划过脸颊。

劫亲，替换，还是假死?

一旁的苏尚仪过来扶起醉倒的沈芷衣，两人才起身回仰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