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雪·重逢

正月十五，上京城中

适逢上元佳节，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酒肆花窗上倒映着觥筹人影，湖畔集市中人群熙攘，店肆林立，小贩的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数九寒天下，湖面早已结了冰。玉鉴琼田倒映着对岸斑斓的凤灯，清风拂动，点点光晕便洒落在湖面上，直刺得人睁不开眼。

季雪莳正是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偷溜出来的。他向来不喜宫中的冷清，一到佳节庆典，总要去街市上逛逛。可这里毕竟不是景国，没人会惯着他。方出了宫门，就有一队侍从追在他身后，要拿他回宫复命。趁着街上人满为患，他一个急转，扎进了人流之中，随后便在侍卫的呼唤声中越跑越远。

刚摆脱掉那群侍从，他仍不敢掉以轻心，遂继续向前飞奔着，不料从右方的岔路口突然走出一个女子。速度太快，来不及躲闪，两人就这么撞作了一团。

洛玖原本只是要去霓裳阁采买几块布料，为母亲制一件冬衣作为生辰礼。她正转着头与侍女谈论衣带的纹饰，冷不防被季雪莳撞了个满怀。

两人双双跌倒在地，不经意间衣带钩连在一处，相拥着从长街东侧滚到了西侧。

被撞得头昏脑胀，洛玖正待发怒，却见来人腰间悬挂的玉佩，立刻敛住了眼底的怒意。那日的光线太暗，她没能看清他的脸；可今日灯火辉煌，少年离他又只有一尺之隔，那张脸自然一览无遗。这是一张对任何人都有巨大吸引力的脸。一双琉璃色的眼眸盛满了慌乱，簌簌眼睫似蝴蝶般不停扑闪，窄而高挺的鼻梁线条完美，两瓣淡红的唇微微抿着。情不自禁，她伸出了手，轻触他的面庞，描摹着他眉眼的形状。

“抱歉，但还请姑娘自重。”他受了惊，眉头紧皱，迅速推开洛玖站了起来。

“公子不记得我了？”她今日着了一件鹅黄色小袄，头上挽着随云髻，闻言嫣然一笑，两颊凹陷出浅浅的酒窝。

“你是......黎姑娘？”

“难为公子还记得我。自那次之后，我便日日想着如何报答你的搭载之恩。想来你我有缘，在这里重逢了。”

“举手之劳，不足言谢。这玉佩太贵重了，还是还给你。今日不慎撞了你，是我之过，我在此向姑娘赔不是了。”说罢，季雪莳将双手合拢，放至胸前，躬下身去端端正正地作了一个揖。

洛玖见状，也回了一礼，却没有收回送出的那块玉佩。“这上京街市三千，每逢上元佳节，城内灯火高涨，里坊遍开。公子若闲来无事，陪我随处逛逛可好。”洛玖挽住他的衣角，以一种受伤小兽的神情，满含期许地看着他。

本就想见识一下昭国都城的繁华，何况与人同行，更加易于躲避侍从的追赶，季雪莳便一口答应了。

“太好了！”洛玖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开心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欢呼雀跃着拉起季雪莳跑了起来。她边跑边笑，时不时回眸看看季雪莳，直到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才在一座粉妆玉砌的阁楼前停了下来。“你是第一个愿意陪我到处乱跑的人。阿挚，谢谢你。”

看着她浅浅的笑，季雪莳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子可以天真无邪到这般地步，只是逛个街便满足了。傻傻的，但还挺可爱。

进了霓裳阁，他们直抵二楼，在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前停了下来。“下个月就到我母亲的生辰了，我想寻一匹最华美的布，亲手为她制一件春衣。”洛玖略带羞涩地说着，圆圆的杏眼中繁星闪烁。

“我们一起。”

“好。”

正当两人仔细挑选衣料的款式和纹样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呼声，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好，他们来抓我了。我们快躲起来。”季雪莳神色惊慌，拉着洛玖迅速逃跑，躲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展台后面。展台之间的空隙很小，只能容纳一人。两人只得紧紧贴在一起，互相挤压着彼此。寂静无声的狭小空间里，两人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季雪莳是面朝墙壁站着的，洛玖则面向展台外。随着侍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季雪莳呼吸骤然加重，修长的双手在角落里微微颤抖着。洛玖却神色淡然，全然不见一丝慌乱，轻轻将他揽在怀中，嗅着他身上梅花的冷香。见到身穿宫廷制服的侍从走过来，她的眸光一瞬变得深沉，抚了抚季雪莳散落在腰间的墨发，略一勾唇，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些侍从见了她，彷佛受到惊吓一般，恭敬地行了一礼便迅速离开了。

“他们走了么？”季雪莳小心问道。

“还未走远，先别出去。”

“嗯。你不问他们为何要抓我？”季雪莳侧了侧身，把右手从洛玖手中抽出，不解地看着她。

“我信你是个好人。定然是他们是非不分，冤枉了你。”迎上季雪莳的目光，她毫不闪躲，那双如一湾明月的眸中盛满了真诚。

这一刻，季雪莳心中的愧疚升到了极点。对如此纯洁善良的女孩子，他真的要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而欺骗她吗？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何妨碍吧。可母上交待过他，成婚之前不能轻易向宫外之人泄露身份。

正当他心中天人交战之时，洛玖起身从空隙中挤了出去。

“在想什么？我们走吧。”一只洁白无暇，肤如凝脂的手伸了过来，他轻轻抓住那只手，跟随少女一起向前奔去。

出了阁楼，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慢慢钻进薄薄的云层，刹那间染红了远处的天空。清澈的湖面上，闪烁着万点金光，绘出一幅绚丽多彩的风景画。

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季雪莳忽然追上去，唤了一声“小玖”。洛玖闻言，转过身去，惊讶地回头看他。一瞬间，落霞的余晖映照在少女稚嫩的面庞，似一层浅金色的薄纱，柔柔地覆在少女身上，模糊了她与周围万物的界限。季雪莳追上去，取下头顶的发簪，放在少女掌心。没了发簪的束缚，满头青丝散作一片，在晚风的吹拂下略显凌乱，更衬得他肤白如雪，出尘脱俗。

“我们日后，还有相见之期吗？”

“每日戌时，朱雀桥头，静待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