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无人烟的天之尽头，碧波一望无际。九株巨大的扶桑树下，高辛王一身白衣，静坐抚琴。一袭白裙的静安王妃在汤谷水上翩翩起舞。她每挪动一步，水面上就开出一朵白莲，不久少昊的眼前就结满了一池白莲。静安王妃满是释然、幸福的笑容。阿念在结界外望着母亲，渐渐泪流满面。玱玹和小夭约定日出前在若水会合，小夭嗔怪道“什么事比和父王道别更重要？”，玱玹微笑不语，只是嘱咐丰隆保护好小夭，带着方雷氏前往青龙部去见蓐收。
扶桑花艳红如火，丰隆、小夭、香香三人走到阿念身边，不知该如何安慰。众人都心知肚明，静安王妃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阿念笑问：“姐姐，你娘真的死了吗？”
小夭说：“她是战死的。当年，我外爷逼我娘上了战场，她再也没有回来。”
阿念百感交集，“今夜之后，我也会失去我娘，我再也不能和玱玹哥哥一起游山玩水了。蓐收来信说他会和我一起守护高辛。”
小夭说：“将来不管发生什么，蓐收将军都会和你共进退。”
阿念冷静地说：“我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嫁给玱玹哥哥。我娘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
小夭问道：“六年前，玱玹和方雷氏大婚，你没有为他准备贺礼，是静安王妃以你的名义送的。对吗？”
阿念说：“也许馨悦能做到极致的克制隐忍，可我就是做不到。”
小夭说：“五神山会永远印在玱玹年少时的记忆中。”
阿念泫然欲泣，“玱玹哥哥还会回来吗？我......我是不是再也见到他了？”
小夭说：“怎么会见不到呢？说不定玱玹有朝一日会娶你啊。只是，你娘不想你重蹈她的覆辙，所以她想等你自己想明白。嫁与不嫁，取决于你自己。”
阿念苦涩地说：“我娘不舍得我吃苦。可我相信，玱玹哥哥会一辈子都对我很好。嫁给别人，我会生不如死。”
小夭心内一阵酸楚，玱玹是阿念无法舍弃的男人，那么玱玹对阿念究竟有心无心？
一位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坐在扶桑枝干上，他面容俊美，长眉入鬓。他用一双美丽的狐狸眼直勾勾地望着阿念，“一念执着万般无奈，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香香讥嘲道：“不是谁都活得像你一样豁达。”
阿獙从树上跃下，促狭地盯着香香，“你也无权替小夭做决定。”
香香略有几分心虚，还是笑嘻嘻地对阿獙说：“獙君还是闭嘴吧。”
小夭睨着香香，“你竟认识玉山的人？”
香香豁出去了，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阿獙肩膀上，一脸喜悦地说：“他是我爱上的第二个男人。”
阿獙嫌弃地摇摇头，还是配合着说：“我和他有过月下花间对酌，谈过美食佳景、风物地志。兴起时，我们也会抚琴弄箫、唱和一番。”
小夭和阿念默契地“哦”了一声。
丰隆显得手足无措，他始终都像个局外人，默默望着火红的扶桑花，心里想着明哲保身不是赤水氏最好的选择，他要打破几万年来四世家的均衡格局。
小夭忽然问了句：“你和烈阳离开玉山后一直形影不离的，怎么不见他？”
阿獙歪着脑袋瞅着香香，占便宜似地蹭了蹭她的鼻子，然后得意地说：“烈阳因为她，和我闹别扭了。”
香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忍着没有把阿獙踹进汤谷。
高辛王唤阿念和小夭进结界。静安王妃靠在一棵扶桑树下，神情倦怠，仍强撑着让自己多清醒一会儿。阿念眼中泛起点点泪花，轻轻躺在了母亲怀中。小夭跪在地上，对着静安王妃恭敬行了一礼。
高辛王心境苍凉，眼角眉梢尽是哀伤，“阿念，你知道驻颜花吗？”
阿念摇摇头。
高辛王幽幽地说：“神农国的七世炎帝仙逝，四季如春的玉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千年不谢的桃花全部凋零，从那之后，王母取消了蟠桃宴。在那之前，王母每三十年都会开一次蟠桃宴，用别人的热闹去打发自己的寂寞。驻颜花是赤宸在试炼台上打败神族高手从王母那赢得的彩头，它不但是一件兵器，而且能帮主人停驻年轻的容颜。”
小夭说道：“其实【驻颜】二字的真正意思是它会为你停驻任何你想要的容颜，自己喜欢变成什么样就可以变成什么样。我小时候靠着它不仅能变化容貌，还能变化性别，有了这个本事，我很少遇到危险了。”说着说着小夭明白了高辛王的意思，便把桃木簪取下，示意阿念给静安王妃戴上。
阿念诧异，“娘，你现在的容貌不是真实的自己?”
静安王妃微微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我利用小夭母亲的容貌，才有机会接近你父亲。”
阿念震惊，这是她出生以来母亲讲的第一句话，原来母亲会说话，她为什么要装聋作哑？
静安王妃伤感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轩辕王姬，我压根儿无缘见到少昊。如果不是因为小夭，我根本找不到机会逃离玉山。如果不是因为常曦部的泖长老，我不可能和少昊做一世夫妻。如果不是因为阿獙和烈阳，我六年前就该以死谢罪了。阿念，我的女儿，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是白芷。我是玉山的一名侍女，当年我盗走了地宫里的㻬琈簪，自毁真身来到高辛，遭到㻬琈簪反噬变得又聋又哑。之后我又和泖长老用音珠引小夭去了千里荒漠，害得她差点有去无回。我本意绝不是想伤害她，只想让她远离高辛。我害怕有一天她会戳穿我的谎言，害怕我们母女会被迫分开。再后来我给泖长老下了情人蛊，我死了，泖长老也不可能活。他是我的恩人，但他是少昊的敌人，我矛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无愧无心的法子。”
高辛王一脸不可置信，“为了我，你不惜废掉自己辛苦修炼的修为，把自己弄成一个又聋又哑的苦命人，你何苦来哉！”
白芷微笑着说：“我在玉山当差几万年，第一次对一个男子动心。他一袭白衣，脚踩黑色的玄鸟，从漫天璀璨的华光中穿云破日而来，落在了玉石台阶下。几千年来，他是第一个擅闯玉山禁地的神族。他带走了他的未婚妻轩辕妭。”
高辛王淡淡问道：“值得吗？”
白芷自嘲，“我想这世间最难学的一件事就是懂得如何取舍。我犯了错，甘愿接受一切惩罚。㻬琈簪劳烦你还给王母。还有阿念，我希望她安乐无忧。轩辕王姬为了轩辕战死，赤宸宁死也没有放弃神农，他们愿意承担大义责任。可我只想让阿念活得自私点，她不必为了高辛国的命运割舍什么，也不必为了顾全大局委屈了自己。”
高辛王应了声“好。”
白芷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跟了你几百年，我当然清楚大荒的形势。以轩辕的国力，不论是强攻还是蚕食，迟早会将高辛纳入版图。除非轩辕忙着内斗，无暇他顾。而神农残军那边，一旦中原的势力和轩辕联合起来，击溃洪江的军队只是时间问题。”
阿念和小夭都若有所思，怔怔不语。
白芷从阿念手里取过桃木簪，却没有让自己恢复真容，而是把它还给了小夭。“相恋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却一定要两个人共同努力。小夭，我的女儿就托付给你了。请你做她一辈子的姐姐。”
小夭泪光盈盈，用力点头。
白芷怅然地笑了，“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说了也没用。”
高辛王心情复杂，转身不再看她。
白芷望着这个熟悉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某次蟠桃宴，她邂逅了一位白衣男子。她缓缓合上了眼睛，喃喃道：高辛少昊，你......
高辛王肩膀微微颤动，“如果来世，我不再是高辛少昊，我没有遇到阿珩，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做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丈夫。”
阿念冷漠地说：“我娘听不到了。”
小夭紧紧搂着阿念，白芷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了荒凉的汤谷水中。㻬琈簪冷冰冰地落在了少昊手中。
一道白影出现在少昊面前，只见他看似是个天真烂漫的童子，实则眼睛里流露出狡诈。他接过㻬琈簪准备前往玉山，却在香香面前停住了脚步。
香香唇畔露出一丝冷笑，“句芒大人，许久未见。”
句芒扫视了一圈，阿獙指着由九株扶桑树组成的“小岛屿”，憨笑着拉丰隆去观赏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顺便折几根扶桑树枝玩。丰隆对高辛臣子和鬼方香香要谈什么不感兴趣，也就由着阿獙又搂又拽。丰隆知道小夭和阿獙交情深厚，自然对阿獙言听计从，这样也能讨好小夭。他不断问着小夭的喜好，阿獙却一问三不知，只顾着攀上扶桑树挑选树枝，有时候还会往丰隆头上扔上几朵红艳艳的扶桑花，丰隆对阿獙无可奈何，只好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句芒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挥手设下禁制，轻声问道：“他还好吗？”
香香凝视着趴在扶桑树上忙得不可开交的阿獙，笑道：“他老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旧疾难愈，幸而王母念着与神农王的旧情，时不时赠一些蟠桃酒和灵草灵药。”
句芒苦笑，眼神悲戚，愤怒地吼道：“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香香悲伤地低吟：“游根直下土百尺，枯荣暗抱忠臣魂。我问忠臣为何死？元是神农不降士。”
句芒盯着香香，好笑地问：“那你呢？你天性本该自由自在，难道你不想与心爱的女人成亲生子、相守到老吗？跟着他走不归路有意思吗？”
香香低头看着零落的扶桑花，拈起一朵在指间轻嗅，淡淡的花香，似乎减去了不少他心里的痛苦，他幽幽开口：“几百年来轩辕王派了不少人来招降我，你可知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句芒无奈地摇头，叹气说：“你对老头子是愚孝，懂吗？你不肯投诚轩辕王，不妨归顺玱玹，他将来会是个明君。”
香香蹙眉，继而忍不住大笑道：“你和玱玹关系有那么好吗？”
句芒侧过头不去看嘻嘻哈哈的香香，严肃地说：“你为他卖命，下场会跟赤宸一样悲惨。”
香香不再胡闹，凝视着句芒，“你还有未来，但我和他没有。这一点我很清楚。”
句芒不说话了。
香香把扶桑花扔到汤谷里，整朵花立刻化为红色的点点流光，沉入了水底。她洒脱地说：“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和铃兰能全身而退，就是他最大的慰藉。”
句芒眼中似有泪光，但他强撑着一脸波澜不惊，“神农国就像已经枯萎的枝叶，没救了你知道吗！”
香香似笑非笑地回答：“可地下的根究竟埋得有多深，没有人知道。轩辕王想要斩草除根，没那么简单。”
句芒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他思索了一瞬，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对他忠心耿耿，可他呢？他可是第一个给你下毒的人！如果不是他，你至于终身服毒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大王姬的那只玄鸟每年都闹脾气离开五神山，它脚上绑着的毒药除了送给你还有谁？你跟大王姬又是怎么回事？你真的看不出铃兰对你的心思吗？”
香香怔怔地望着天尽头，良久，才平静地说：“当年铃兰抱着义父的腿不撒手，义父狠心将她打成重伤，你才能顺利带走她。”
句芒诧异，很快脸上又变得无喜无怒，“原来是这样。我一直恨他为了所谓的大义舍弃了亲情，不想这些年来是我误会了他。当初我还没什么本事，是高辛王收留了我，还用归墟的水灵治好了铃兰的伤。后来玱玹来了高辛，我和玱玹、蓐收、禺疆、青涟一起成了高辛王的徒弟，渐渐地我也把守护高辛当成了自己的使命。铃兰孤苦无依，又不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我想也是他暗中安排，铃兰才能在鬼方氏立足吧。”
香香笑道：“句芒大人果真狡诈如狐。”
句芒轻描淡写地说：“六年前，在归墟海，他化作鬼方氏的使者是专门见我的。那么鬼方氏的瀛长老排的那出方相戏，鬼方氏公子和一位女子相爱的故事想必也是真的。你真的和鬼方氏没有关系吗？”
香香叹息，歪着脑袋，故作轻松地问：“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句芒不肯罢休，死死盯着香香，果断地说了句：“我想知道。”
香香云淡风轻地说：“他收我为义子，我在清水镇一带跟他学习做人，有时候我会孤单。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他一如既往地信任我。后来，防风意映也给我下毒，我才发现自己早中了一种慢性毒。无意中，我看到义父吩咐人去山里采摘的草药有剧毒，我终于忍不住质问他。他其实是害怕我会反水，毕竟轩辕王每隔几十年就换一茬人来劝我投降。他是真的把我看作至亲的人，也恐惧我用强大的妖力去对付他带领的神农义军，所以他给我下了毒。我能理解。我还是任性地出走过的，那会儿我第一次走进轩辕城的歌舞坊，看见那些美人用尽各种招数去勾搭男人，我觉得没意思就离开了。在轩辕城外的树林里，我看到他一脸着急，我装作无动于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夜，他一声不吭地跟了一夜。日出时，我站在悬崖边无路可走了，他问【你生来欲望浅薄，你并不喜欢看美人歌舞，你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给你解毒，放你离开。你想去哪里？】我不回头看他，只是默默注视着那轮红日。傍晚时分，我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似的，跑到了葫芦湖，正好一轮圆月升起，我被天地瑰丽震撼，决定留在义父身边。离开义父，没有人会看得起我，那些绝美景致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跟义父回到了驻地，开始以毒练功，一门心思帮他对抗轩辕的军队。义父也知道我的毒解不了，他心疼我，让我做军师，我就痛快地答应了他。后来，他送了一枚白羽金冠雕的卵，我花了几十年孵化了它，它就是我的坐骑毛球。再后来，我遇到了传说中的高辛大王姬，她用一首古老的歌谣让我热血澎湃，我不禁对她起了亲近之心......”
句芒傻了，他这辈子都没见相柳说过这么长的话，尤其是听到“热血澎湃”之后，他觉得再不打断相柳，相柳会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根本不会顾忌自己说了什么。“够了，我懂了。总之你对铃兰无心，对大王姬情深似海，是吧？”
香香微笑，“可以这么说。”
句芒面沉似水，犹豫了半天，问道：“玱玹知道你和他妹妹的这档子事吗？”
香香耸耸肩，淡淡说：“阿念不过是高辛王宫无法无天地长大，你这个顾命大臣都管不住了。何况小夭在大荒流浪了三百年，我觉得就算她真的跟玱玹说喜欢我，玱玹也只能望洋兴叹吧。”
句芒深吸了口气，”你不怕玱玹把你碎尸万段吗？“
香香好整以暇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句芒僵在原地。
香香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跟你家大王姬的事，你不必过于担忧了。我会处理好的。至于鬼方氏那边，真出了什么变故，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不会让你妹妹陷入险境的。“
句芒苦笑，”你走的可是不归路，何苦要去招惹玱玹的妹妹？“
香香凝视着小夭，她拿出了一瓣桃花，正和阿念、高辛王一起专注地看着轩辕王姬过往的一幕幕。香香漫不经心地说：”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只好献祭自己的性命。“
句芒没好气地说：”仗着自己有九条命就胡来啊！“
香香神色清冷，走上前摸着句芒温热的脖颈，说道：”不能招惹也已经招惹了，你要我怎么办？难道去招惹你妹妹吗？然后再背上个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的骂名。“
句芒更郁闷了，憋了半天都无言以对，只好无奈地解除禁制，飞向了玉山。他还是留下了一句话，”需要帮忙的话，吱一声。“
香香看着翩然远去的句芒，无声地笑起来，嘀咕道：”玱玹要取我性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能帮上什么忙？何况就算我不招惹他妹妹，他也想将我碎尸万段。“
若水河畔，青山连绵，玱玹把青木鼎沉入若水，派金萱在此看守。香香、玱玹、丰隆三人面朝若水，一言不发。小夭和阿獙两人在远处用扶桑树枝忙着烤鱼。
香香回头看了一眼说：”可真会享受。“
丰隆也跟着瞟了一眼，叹气道：”我看是暴殄天物！圣地汤谷的扶桑木无火自燃，阿獙扛着一大捆树枝大摇大摆地从高辛王面前走过，高辛王跟没看见似的。要不是车辇实在放不下，我看阿獙还想再多摘几枝。”
玱玹面色凝重，说：“我轩辕玱玹，今日对着若水起誓，如果我成为轩辕国君，就会划出一座神农山的山峰作为禁地。不管鬼方氏作何用处，我绝不过问。”
香香心满意足地笑了。
玱玹问：“什么时候能带小夭来若水解蛊？”
香香微笑着说：“等你们带我上了朝云峰，我杀了想杀的人。”
下一章：是非终久自分明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