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之月的第十四日，太阳从汤谷升起，归墟海上氤氲着雾气。小夭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从榻上走到船头。一看到那个男子的背影，小夭一个激灵，困意全无。
男子转过身来，他眉眼温润，气度儒雅，远观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风姿。
“小夭，你回来了。”
“嗯。”
“以前的苦难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哥哥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小夭望着玱玹脸上幸福满足的笑容，微微一笑。
半个时辰后，船靠岸了。玱玹给小夭戴上了一顶帏帽，两人并肩走在瀛洲岛的北街。小夭身后跟着一位美貌婢女叫潇潇（玱玹亲手训练的暗卫，暗卫中的第四高手），而玱玹身后也跟着一位美貌婢女叫金萱（若水族的木妖，为玱玹收集信息，擅长整理资料）。
玱玹带小夭走进了一家酒肆，两人进入雅间后，潇潇和金萱守在门外。
小夭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现在是以轩辕王子的身份，带我四处游览？"
”我不是质子了。明天在员峤山祭祀天地后，你就是高辛的大王姬了。但今天，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西陵玥。“
小夭喝了口桑葚酒，笑着问："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我和防风邶在一个荒岛上玩到天黑，之后就......"
玱玹叹息，”他是你倾心相交的朋友吗？小夭，你的过去我不会追问。可你要记住，你的现在、你的将来，都不可能有他陪着你了。“
小夭心里咯噔一下，目光呆滞地望着手腕上系的珍珠链子。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位船家所唱歌谣中的【血溅你衣、血漫荒野】，眼眶渐渐红了。
”师父派句芒把你送给德岩，又派蓐收把阿念送给我，两军止战。几十艘赤水氏打造的战船趁着夜色原路返回轩辕边境。我要娶的方雷氏被静安王妃接到了宫中。常曦部的泖长老和白虎部的瀚长老被鬼方氏的瀛长老生擒，师父把泖长老和瀚长老关进了龙骨狱，赏赐了瀛长老一堆奇珍异宝。从此高辛只有青龙部和羲和部。师父还下令把常曦部和白虎部的领地作为阿念的陪嫁。明日，师父会宣布三件事。一是高辛大王姬找到了，二是我和方雷氏的婚事，三是高辛国的储君。“
小夭问：”你会娶阿念吗？“
玱玹苦笑，”这个问题你早就知道答案了。阿念是师父的女儿，你失踪的三百年里，宠爱她就像是宠爱你一样。可我对她只是兄妹之情，对你却超越了兄妹之情。“
小夭学着玱玹的样子叹气，"这世间，有的男子只是为一家而生，有的男子是为一族而生，而你想要为天下万民而生。所以你必须舍私情......"剩下的半句【而他，必须全大义】她不敢说出口，生怕被玱玹察觉她和九命相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同时，小夭还心存着渺茫的希望。
”如果我爹和我娘没有死的话，我会像爹爹一样，一生只娶一个妻子。我会吹笛子给她听，为她搭秋千，帮她画眉，给她做胭脂。我还会带她回若水，在若木下和她成婚，厮守一辈子。“
小夭有些伤感地说：”可惜没有如果。“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给对方斟酒，喝到最后直接一人抱着一个酒坛，咕咚咕咚灌酒喝。
玱玹看着脸颊绯红的小夭，惨笑着说：”你心里应该已经知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小夭说：”这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交易，只有还不够分量的诱惑。“
玱玹无力地摇头，”你想要什么？“
小夭说：”我希望你放过一个人。“
玱玹眼神凌厉，却还是温柔地问：”谁？“
小夭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狡黠一笑，”日后你自然会知道。“
小夭佯装醉了要回榻上睡会儿，支开了潇潇。玱玹是真的喝得酩酊大醉，被金萱扶着走了一路。
华音殿内，两个男子直勾勾地盯着邶。左边是一位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美，长眉入鬓，一双美丽的狐狸眼，本该显得轻佻，可他看上去很是端穆。右边是一位白衣少年，五官精致，碧绿的眼眸，透着凶煞气。小夭关上房门，刚想松口气，回头看见这一幕，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你们俩不是应该在闭关修炼吗？这才四个月，按理说四十年我都见不着你们才对。”
黑衣男子不疾不徐地走到小夭身边，微笑着问：“你和相柳两个阵法白痴是怎么这么快就离开玉山的？”
小夭觑着高傲的白衣少年，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一只手掌蕴满了凤凰玄火，似乎随时准备把相柳烤熟。
黑衣男子郑重地说：“从实招来。”
白衣男子接着说道：“不然我就......"
小夭眨巴着眼睛，用清澈无辜的眼神对黑衣男子说：”是相柳答应了水荭的条件，不管我的事。“
相柳内心郁结，生无可恋地望着桌上的九十九坛蟠桃酒。
白衣男子幸灾乐祸地打开了一坛酒，彬彬有礼地递给相柳，”你输了。小夭显然和我们更要好。“
相柳一言不发地喝完了第一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在手里把玩。
小夭傻眼了：臭鸟烈阳、傻子阿獙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香囊，因为他们闻到了阿珩的气息。相柳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小夭瞬间明白了相柳的意思，莲步轻移到他身边。阿獙很乖巧地挪了个位置给她。
阿獙早就在小夭的房间下了禁制，声音传不出去。阿獙挨在小夭身边，烈阳这会儿也十分亲近相柳。小夭身上是桑葚酒的味道，相柳身上是蟠桃酒的味道。
小夭和相柳相视一笑，不停地往阿獙和烈阳面前摆酒。
相柳用灵力催动花瓣，四人眼前浮现出轩辕妭回忆的过往的一幕：西陵珩被王母幽禁在玉山，赤宸派侍从送来一只瘦弱的獙獙，阿珩给它取名阿獙。王母说【狐族矜贵，十分难养，活不了】，阿珩拿蟠桃和玉髓喂阿獙。阿獙吸纳不了灵气过于充沛的蟠桃和玉髓，毛皮鼓胀起来，十分痛苦，无意中抓迫了阿珩的手。阿獙吮吸着阿珩的鲜血，减轻了痛苦，也因为经年累月吃蟠桃、喝玉髓而拥有了飞翔的能力。阿珩带着阿獙在桃林练习飞翔，宫女们也很喜欢这只美丽出众的小阿獙，给了它一个绰号”飞天小狐狸“。后来，赤宸把一只通体白色、双眼碧绿的琅鸟五花大绑着送上了玉山。王母告诉阿珩【这只琅鸟没把自己当琅鸟，一心想发出凤凰鸣叫。当它还是一颗琅鸟蛋时，意外地落在了凤凰巢中，凤凰误把它当作自己的儿女孵化，悉心抚养它长大，还把自己的百年内丹喂给了它。所以小琅鸟十分用心地学凤凰鸣叫】。阿珩心疼这只小琅鸟【真正的琅鸟不敢接近它，凤凰又不屑与它为伴】。阿珩下定决心要驯服它，她每天面无表情地给它送食物，它日日对着毫无变化的景物发呆，而阿獙每天和阿珩在桃林深处玩得不亦乐乎，它开始嫉妒、不甘、抓狂......一百多天后，它终于不堪忍受这里的寂寞，用嘴叼住阿珩的衣服，表示愿意答应她的条件【在玉山暂住，为赤宸和阿珩传递消息。阿珩下山之日，它可以自由选择是去是留。】。阿珩为琅鸟松绑，给它取名烈阳。阿珩和赤宸溜下朝云峰后，阿獙和烈阳带他们飞到了百黎。阿獙和烈阳在人迹罕至的山顶上无聊度日，吃腻了阿珩准备的零食蟠桃干。中毒的赤宸躺在白色祭台上奄奄一息，阿珩用阿獙的鲜血延缓赤宸体内毒势的蔓延。阿珩带着烈阳赶往神农山求解药，她在神农境内倒下，烈阳威胁四周的鸟儿们环绕着阿珩一只挨一只站好，形成一道五彩斑斓的百鸟屏障保护阿珩，自己才放心地带着阿珩给的信物去神农山找云桑。赤宸命烈阳用凤凰玄火烧了神农的都城轵邑，以此引开把手神农山的死对头火神。赤宸在回音谷对阿獙说【阿珩成婚后会生自己的小孩，她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到时候肯定顾不上你了。你还记得我在去轩辕山的路上给你讲的继父的故事吗？那些继父都会想法设法把前面的孩子赶出去！你想想啊，到时候阿珩不要你了，烈阳也不要你了，你多可怜！】，阿獙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概念，好像自己已经悲惨地被阿珩抛弃了，啊呜一声就哭了起来。包围赤宸和阿珩的神农族的侍卫被阿獙魅惑人心的哀哭挑起了内心的哀伤，纷纷哀哭起来。最后还是洪江向赤宸许诺【带你们去见炎帝】，赤宸才让阿獙停止了哭泣，洪江才算解救了守护神农山的精锐。后来阿珩化身西陵公子在高辛国的云州城行医，少昊和宴龙都想收服西陵公子，阿珩接到大哥青阳的消息和阿獙回了轩辕山。轩辕王让阿珩和少昊尽快完婚，阿獙和烈阳偷偷带着阿珩去百黎，中途被青阳发现。青阳斥骂烈阳”畜生“，性情刚烈的它喷出凤凰玄火困住了青阳，青阳也用天蚕丝织成大网捆住了烈阳。五月初五，少昊和阿珩成婚，赤宸公然来抢亲，阿珩说她不会弃珍珠选鱼目，赤宸脱下红袍，悲愤离去。阿珩踩着袍子和少昊走过了玄鸟桥。当晚在承华殿内，烈阳打碎了夜明珠，阿獙悄无声息地溜到阿珩身边，把那件脏污的红袍交给她。他们曾约定，每年的四月初八，都要相会于百黎的桃花树下，是他失约了。阿珩和少昊定下盟约【不做夫妻，做盟友】，少昊答应她三个条件【1.同榻不圆房 2.有朝一日，少昊若成为高辛王，不要封阿珩为后 3.以高辛王的权力给阿珩一次选择去留的机会】。阿珩苦苦筹谋一年，对俊帝借口要教导妇人养蚕，溜到百黎，赤宸命坐骑逍遥把一袭红袍绝情地扔到地上，两人再次错过。昌意和若水族未来的女族长濁山昌仆成婚，阿珩说【我和少昊情投意合，美满幸福】，赤宸自嘲【真不知道我看上你什么？你水性杨花、胆小怯懦、自私狠心，可我竟然还是忘不掉你】。神农国的大王姬告诉阿珩，她和诺奈约定两百年后，等到赤宸能真正掌控神农军队、辅佐榆罔，她就能放心出嫁了。阿珩为了四哥昌意和母亲过得安稳，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昌意的新婚夜，轩辕王命阿珩前往虞渊夺取河图洛书。阿獙和烈阳为了寻找阿珩，从青阳的侍女茱萸手里挣脱，克服了本能的畏惧，闯进了拥有吞噬一切力量的虞渊。阿獙听阿珩的话救下了少昊，烈阳被阿珩亲得没了脾气。青阳命阿珩带着阿獙、烈阳，等到宴龙和赤宸两败俱伤时，利用阵法盗取河图洛书。阿珩听青阳的话作壁上观，烈阳看到赤宸被宴龙用音袭之术欺负的惨样，嘎嘎大笑；阿獙看到赤宸被欺负，十分着急，用头拱阿珩让她去帮赤宸。在烈阳心中，自己被赤宸捉到玉山当信使，它失去了自由，于是有几分憎恶赤宸。而在阿獙心中，赤宸救下了不足月的它，把自己送到玉山给阿珩养，赤宸是它的救命恩人，阿珩对它有养育之恩，它把赤宸当作父亲，同时把阿珩当作母亲。赤宸用一群没心没肺的野兽破解了宴龙的魅惑之音，阿獙欢快地奔向赤宸。赤宸问【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还是高辛族的王子妃？】，阿珩为了拿到河图洛书，说自己是轩辕王姬。赤宸给阿珩三天时间偷取河图洛书。烈阳遇到不听它号令的逍遥，很是气愤。阿珩告诉烈阳【赤宸的坐骑逍遥是北冥中的鲲变化的鹏，既不向水族之王龙称臣，也不向飞禽之王凤凰称臣】。逍遥带着赤宸和阿珩飞到了百黎，赤宸穿着一袭鲜艳的红袍，为阿珩唱了一首山歌【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让我血溅你衣，似枝头桃花，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心掏去，让我血漫荒野，似山上桃花，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阿珩回应了一首山歌【日日夜夜两相伴哟，朝朝暮暮两相缠哟，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哟，风风雨雨两相伴哟，生生死死两相缠哟......】
这是小夭和相柳看到的第三朵花瓣上记忆的往事。
阿獙开始哇哇大哭，它视阿珩为母，阿珩却永远离开自己了。它一直把小夭看作阿珩生命的延续，此刻更是下定决心：只要小夭开口，就没有它办不成的事。烈阳也哭得稀里哗啦。它想起阿珩手拿桃枝写下”烈阳“二字，轮到它送信时，阿珩总会在它脖子上挂一竹桶玉髓。它性爱自由，却心甘情愿追随着阿珩。
小夭困惑地问：“娘唱山歌回应了爹，是不是就代表他们定情了？”
阿獙说：“按照百黎赤裸热烈的风俗，男子唱情歌是求欢，女子如果用歌声回应，就表明她愿意和他欢好。”
小夭和相柳眨巴着眼睛，都懵懂地点了点头。
烈阳目光炯炯地望着相柳，变回了琅鸟的模样，用两只翅膀不停地往一起对，嘎嘎大笑。
小夭歪着脑袋瞧着烈阳，很是不解。
相柳喝着一坛又一坛的蟠桃酒，装作听不懂烈阳的意思。
小夭凑到相柳耳畔，轻声问：“它是在嘲笑你吗？”
相柳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笑指了指自己的唇，他在说，想要知道答案，就亲我一下。
小夭面色绯红，犹豫着到底是亲，还是不亲？
阿獙变回了一只黑色的獙獙，急得用爪子去拽小夭的头发。它猛地一扑，想抱住小夭的脖子阻止她。而烈阳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没好戏瞧。它扑棱着翅膀，把纵身一跃的阿獙踹到了地上。一鸟一兽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个拼命想冲到小夭身边，一个拼命拦着不让它得逞。
烈阳用嘴啄着阿獙的脑袋。阿獙不甘示弱，挥舞着爪子薅下了几根白羽。
相柳并不想勉强小夭，正打算收回揽住她细腰的右手。一个热烈的吻落到了他冰冷的唇上。他被小夭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小夭把右手搭在相柳肩膀上，整个身体都向着相柳靠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主动迎合有多危险。
相柳微微蹙眉，内心天人交战，到底是该奋起反抗，还是束手就擒？最后他选择【既来之，则安之】，整个身子软倒下去。
小夭整个身子都伏在相柳身上，仍然不知疲倦地欺负着九头妖。
烈阳瞥见这抹缠绵婉转、难舍难分的暧昧，高兴地在阿獙的脸上亲了一口。阿獙终于明白烈阳在打什么鬼主意，奈何为时已晚。
一鸟一兽握手言和，坐在地上观赏着“魔头九命被小夭蹂躏”的名场面，忽然越看越起劲，不禁拍手欢呼。
小夭低声呢喃，“我想要你一个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把我抓得紧紧的，不许舍弃我！”
相柳邪魅一笑，一个翻身便反客为主。他轻柔地吻着小夭的额头，嗓音低沉地问道：“你刚才调戏的是谁？”
“我......”小夭深吸了口气，悲愤地一把推开了相柳。
小夭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一手指着门口，没好气地说：“你滚！”
相柳十分顺从地走到了门口，却未打开门，只是停下了步子，默默站着。
阿獙用爪子拽相柳的衣摆，让他好好回答小夭的问题。烈阳也不再胡闹，安静地落在小夭肩上，用一只翅膀捋着她的发丝，让她冷静，有话好好说。
小夭刚想张口挽留他，相柳抢先一步把话堵死了。他冰冷地说：“你是玱玹的妹妹。况且，你还答应陪他回轩辕山了吧。你要和谁携手而行？又要和谁分道扬镳？王姬，可要想清楚。”
小夭冲到相柳身后，哭着说：“你的选择是什么？”
相柳转过身，平静地说：“我不可能背叛义父。”
小夭咬着唇，眼泪簌簌而落。过了会儿，她抿嘴而笑，眼里还泛着泪花，“那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是分道扬镳，还是殊途同归，不走到最后，谁知道呢？”
相柳神情复杂，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甜蜜。他讥嘲地问：“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小夭流露出坚韧和倔强，淡淡而笑：“难道你不想娶媳妇儿吗？”
相柳任性了一回，用力地抱住了小夭，“将来战事不会少，不敢想，怕没命娶......”
小夭靠在他肩上，眼泪汪汪地说：“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不会让我的将军战死沙场。”
阿獙和烈阳被深深地感动到，在一旁默默抽噎。
下一章：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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