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天色将黑，蓐收带着小夭走进一座宫殿，小夭抬头看匾额上写着“承华殿”。

蓐收轻声给小夭解释道，“当年师父迎娶......娶轩辕王姬的时候，师爷赐了这座宫殿给轩辕王姬，这可是五神山的第二大宫殿。可见轩辕王姬在师爷心中的分量。”

小夭笑说：“只不过因为我娘的姓氏是轩辕，我外爷把我娘强行嫁给了......嫁给了高辛王。他们的婚姻是政治联姻，是一场外爷和前任高辛王都十分满意的仪式。”

蓐收背后冷汗涔涔，心里想着：大王姬为何对高辛王生疏了？按照常理，这个时候该叫“父王”才对。也许明日祭拜祖宗后，大王姬叫起来更加名正言顺吧。

蓐收心里在想事情，一个不小心，迎头撞上了手抱伏羲琴的涂山璟。蓐收规矩地给璟行礼，又不断赔礼道歉。璟温和地点了点头，然后眼神落在了小夭身上。

小夭低头暗想：小时候她杀了只九尾狐，九尾狐是狐族的王。涂山璟是涂山太夫人指定的涂山氏的族长，那么璟就是狐王的王，这世间不可能再有比他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静夜说过璟来五神山的目的之一是教自己学琴，那么璟抱着伏羲琴来见高辛王，大概是为此事了。不知道高辛王答应了没有，最好不要。依常理也不可能答应。如果母亲在桃花瓣里留下的一幕幕都是真的，当初高辛的二王子宴龙用梧桐琴想收伏母亲假扮的西陵公子，又用音袭之术重伤过父亲，琴音所带来的力量可以说是魅惑十足。不管神族、妖族、人族，只要有灵智，就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一旦被弹琴的人抓住情绪的漏洞，再利用琴音攻击这个情绪弱点，被攻击者最后就崩溃在自己极端的情绪中。一旦璟在自己面前弹琴，这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璟微微而笑，“很遗憾，高辛王并没有准许我做你的师傅。”

小夭唇边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父王真是位英明的君主。

璟低垂着眼眸，有些无奈地说：“不知道高辛王从哪寻来了一包袱的好东西要为你铸造弓箭。那些材料看上去就十分稀罕，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能凝聚月华的极品月光石......”

蓐收惊叹地说：“五神山的藏宝库里都不一定有这些稀世难寻的东西，真奇怪，师父从哪儿集齐的？说不定是专门花重金寻来的，作为庆祝大王姬回家的礼物。”

璟抬眸看着小夭，哀求似的说：“王姬如果没有兴趣学琴，应该也不会想学射箭吧？”

小夭笑嘻嘻地说：“那要看跟谁学了。有学琴的时间不如学射箭，既可保命又可杀人。我是个非常现实的女子。如果高辛王为我找了个好师傅，我当然乐意跟着师傅学射箭咯。”

蓐收诧异地望着小夭，心内暗惊：大王姬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啊。到底吃了多少苦？

璟说：“我明白你吃过不少苦，你想学射箭我不会干涉。我只想告诉你，我心悦你。你不会琴棋书画，我都会，我可以在你面前卖弄，逗你开心。”

“涂山璟，首先，你的确没有权力干涉我的任何事。其次，你永远也不会有资格干涉我做的每一个决定。我忠心希望你早日和你的未婚妻完婚。防风意映有着花容月貌，性子温柔娴静，会琴棋书画，精通烹饪和女红，又会治家理事、进退得宜，还懂如何做生意。你消失的几年里，防风意映十年如一日地住在青丘，帮你奶奶打理生意。我想你奶奶十分盼望你早点迎娶意映，而不是铁了心非我不娶。”

小夭撂下这番话后英姿飒爽地往殿内走去，蓐收望着小夭的背影啧啧赞叹“不愧是高辛的大王姬”。璟如坠冰窟，一言不发，行尸走肉般飘出了殿外。

玱玹未按照轩辕族的传统（尚黄）着黄衣，也并未按照高辛族的传统（尚白）着白衣，而是穿了一袭玄色衣袍，点缀金丝刺绣。玱玹为第一位侧妃方雷氏准备的吉服也是玄色。小夭看着侍女把方雷氏的吉服送去静安王妃处，心里也不知道玱玹此举到底有什么含义。她无意中瞥见了玱玹腰间佩戴的一把匕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把匕首，让玱玹夜夜做噩梦，他却非要日日佩戴，就连试穿吉服也不放过。

“这是舅娘用来自尽的匕首吗？”

当着高辛王的面，玱玹毫不避讳地说：“这把匕首是师父亲手铸造，送给我爹和我娘的新婚礼物，娘却选择了用它自尽。”

蓐收听到这番话立刻噤若寒蝉，连行礼都忘了。高辛王挥手示意他守住殿门，不要让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蓐收识时务地恭敬退下。

小夭无力地闭上眼睛，她不敢去打量高辛王的神色，也没有勇气面对玱玹和高辛王之间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思绪回到了娘留给她的桃花瓣，灵台清明。相柳走之前把香囊里的桃花瓣分为两份，他和小夭各执一半。两人约定再次相见时交换各自看到的信息。相柳告诉她，可以用妖丹催动桃花瓣，这样即使他不在，她也能随时随地琢磨母亲记载的那些陈年旧事。小夭缓缓走到玱玹身边，摊开手掌递出一瓣娇艳欲滴的桃花，微微一笑，“哥哥，我们一起看舅舅和舅娘的婚礼吧。”

玱玹心有触动，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片桃花，试图用灵力催动，结果桃花毫无反应，似乎真的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桃花。他把桃花夹在指间端详，困惑地瞧着小夭。

小夭也很吃惊，难不成这势利的桃花还会认主？为什么相柳可以轻而易举地催动桃花，而玱玹不能？她来不及多想，闭上眼睛，嘴唇快速地翕动，默默地背诵着相柳教给她的话：地上梧桐相待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高辛王端坐于桃花榻前，只见小夭念完几句话后，整个屋子都盈满了桃花的清香，三人眼前浮现出轩辕妭回忆的过往的一幕：四哥昌意迎娶濁山昌仆时，大哥青阳命茱萸想办法让若木花夹道而开。于是从山顶到山脚，道路两侧的若木都结出了最盛大的花朵，颜色鲜红，映照得整个天地都红光潋滟。阿珩震撼于这片耀眼的赤红花海。一身红裙的新娘子站在车上，当昌意把红绸放在她手里时，她没有虽昌意登上鸾车，而是朗声说【我是若水族的濁山昌仆，今日要嫁的是轩辕族的轩辕昌意。我们若水儿女一生一世只择偶一次，我是真心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与你白头偕老，你可愿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妻？】，青阳没拦住昌意，昌意迅速开口说道【我愿意，我只知道从今而后我是你的夫君，我会用生命保护你】。新娘子跳下车舆，飞跃到昌意面前，表示自己愿意做轩辕家的媳妇。阿珩送上她和少昊送给四嫂的新婚礼物：少昊用寒山之铁、汤谷之水、太阳之火，整整花费了一年时间打造出的贴身匕首。昌仆眼中满是惊讶欢喜，因为她得到了高辛少昊亲手打造的兵器。这对于所有武者来说，都是一件梦寐以求的礼物。小炎灷的父亲火神在虞渊用能焚化万物的幽冥之火烧死了阿珩，昌意和昌仆率领若水精兵暗杀过火神，他们一夜之间暗杀了神农族十八名神将，神族将士们日夜不敢合眼。连轩辕王也拿这个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少昊也感叹昌意一根筋。阿珩死后的两百年间，大哥青阳也从爱酒变成了酗酒。

这是小夭看到的第四朵花瓣上记忆的往事。

小夭忽而想，娘该不会早就料到玱玹和高辛王会反目，才留了个后手打算化解玱玹的戾气？她暗自庆幸，娘很高明，这瓣桃花上丝毫没有提到赤宸。即使在四舅和四舅娘的婚礼上，赤宸其实也出现了，他一身红衣来参加婚礼，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不知道王姬和少昊恩爱欢好时，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旧日情郎呢？】。轩辕王派阿珩去虞渊夺取河图洛书，赤宸命烈阳用凤凰玄火把河图洛书一分为二，他告诉阿珩【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嫁过人，我和你之间的问题不是少昊】。赤宸用河图洛书让阿珩看清楚，在大哥青阳和丈夫少昊眼中，自己还不如一件东西。青阳和少昊各得一半玉卵，赤宸光明正大地把阿珩带走。阿珩被火神用精炼了上千年的冥火烧死后，赤宸发疯般想杀了在神农山的古阵中疗伤的炎灷，要不是因为破坏古阵就会损毁历代炎帝的陵墓，赤宸念在和七世炎帝神农石年的师徒情意才作罢。两百年间，他真正成为了神农国的督国大将军，他依然是那个红袍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两鬓已经斑白。每年阿珩的忌日，赤宸都会先去虞渊祭奠，然后去百黎住一晚。

小夭心里很暖，能真正了解爹和娘故事的只有她、相柳、阿獙和烈阳。她望着茫然无措的玱玹，伸手拂去他脸颊上的泪，哽咽着说：“我被九尾狐关在笼子里时，一直想着你......你没认出我时......我就愿意用命救你......可现在，我心里想着的男人......”

玱玹嗓音暗哑地问：“是涂山璟吗？”

小夭抿着嘴笑，无奈地摇着头，“不是他。我曾经救过他一命，给他取名叶十七。可我最想相守一生的人，并非是他，也不再是你。”

玱玹喃喃低叫：“小夭。”

小夭露出坚强的笑容，温柔地安慰道：“这世上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阿念生长在阳光和彩虹中，如四月的栀子花一般娇美纯洁。可现在她见识过一些阴暗和风雨了，她很脆弱无助，你要尽力去保护她，知道吗？”

玱玹说：“你和阿念都是师父的女儿。”

小夭和高辛王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选择心照不宣。

高辛王轻声叹道：“联姻可以化解矛盾、减少流血、避免战争......如果当年我选择了委屈自己，也许今日高辛四部也不会分崩离析。如果你愿意娶阿念，常曦部和白虎部的领地就属于你了。”

小夭狡黠一笑，“喂，你愿不愿意娶阿念啊？”

玱玹默不作声。

高辛王说：“我抚养教导了你两百多年，我很清楚，你的心不在一山一水，而是整个大荒。等你带着你的侧妃回去见轩辕王时，小夭势必会追随你，她会助你一臂之力。我会在这等待你回来。”

玱玹悲伤地问：“如果不是师父你，大伯不会死。如果大伯没死，姑姑早就和赤宸远走高飞了。姑姑发现炎灷的阴谋后，第一时间向你求救，师父你拒绝了姑姑！”

小夭震惊至极，失声叫道：“不可能！”

玱玹转过身看着小夭，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他悉心教导我的师父，你以为他是疼爱宠溺你的父王，你以为他不可能拒绝姑姑去救我爹。可你知道吗，小夭，咱们眼前的这个人，他亲手斩杀了五个弟弟，亲手毒杀了自己的父王！姑姑自断一根手指起毒誓求他，求自己的丈夫，但他......拒绝了！”

小夭愣住，她会想起当时在千里荒漠的桃花林内，她和相柳都亲眼看到娘用灵力把一枚白骨指环化为粉末，她和相柳都怔怔地望着它一点点消散，直到完全消失。

玱玹气极反笑，有几分疯魔地继续输出，“如果我爹没有死，我娘不会自尽，外婆不会病情恶化，姑姑不用上战场，你也不会离开我！”

这一切太沉重了。小夭无喜无悲地望着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她以为，高辛王不惜和相柳做交易，单纯地想找回自己的女儿。如今看来，高辛王走一步看三步，或许不全是为了找回自己，还想利用自己去牵制玱玹，毕竟他扛着满朝堂的压力一意孤行要“放虎归山”。自己的存在，可以让玱玹有所忌惮。

她无力地摇着头。“一月之期已到。我愿意做高辛的大王姬。希望父王既许诺，就要践诺。”

小夭神情凄楚，转身打算离开。

这一瞬，高辛王叫住了失魂落魄的小夭。玱玹和小夭都屏气凝神地看着高辛王，想知道他该如何自圆其说，小夭甚至设想着他会如何反驳玱玹的“血口喷人”。小夭心里本来认为玱玹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现在看来，完全是因为玱玹和高辛王之间隔着杀父之仇。而按照玱玹所说，大舅舅的死造成了爹和娘的关系无可挽回，是眼前所谓的父王没有救下大舅舅，同样也没有救下四舅舅。

小夭苦笑，从始至终，她和玱玹都被高辛王耍得团团转。自己天真地幻想着父女情深，阿念天真地幻想着父母恩爱，娘也天真地幻想着自己的丈夫能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救下自己的两个哥哥......

"我和青阳在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成了至交好友。我记得，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午后，我坐在院中的槐树荫下纳凉。他扛着一把破剑、嚼着一根青草，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打铁铺，请我修补破剑，还说要请我喝酒。结果我帮他修好了剑，他请我喝了最劣质的酒。我五百岁时，我的父亲迎娶了常曦氏姐妹，那晚我坐着玄鸟飞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北之地，我觉得风雪永远不会停，漆黑无边无际。可我又见到了青阳，他请我喝了更难喝的劣酒。那晚我告诉他我的姓氏是高辛，他得意地说【我是轩辕青阳】，我们在漫天风雪里豪醉了一场。大荒内传闻我凭一己之力逼退兵临城下的神农国十万大军，绝代风华令天下英雄竞相折腰，我以此战名动天下。事实上，那场战役，是青阳和我并肩作战，青阳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袍，他假扮了我，神农大军发现我就像一个灵力永不会枯竭的战神。其实是我和青阳轮番上场挑战神农国的将领。苦战两日后，神农军心溃散。我和青阳在一个破落的酒馆庆祝，青阳向我炫耀自己有弟弟了，他吹嘘他的二弟云泽是天下最俊俏聪明的孩子，为了证明，他一个醉鬼把云泽抱来给我瞧，那时候还是族长的轩辕王派了不少将军和士兵在大街上找孩子，青阳和我还讥笑【真没有，连自己的儿子都会丢】。"

玱玹和小夭听得入迷，似乎察觉了几分不可言说的东西。

高辛王从桃花榻上站了起来，踱步到窗口，看着漫天的璀璨繁星，继续讲道：“两千年的时光，青阳见证了云泽是怎样被轩辕王的三妃彤鱼氏设计，也就是说，小夭，你的二舅舅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后来的潼耳关之战，彤鱼氏的儿子轩辕挥迎战炎灷，不幸中了炎灷的火阵。也就是说，玱玹，你的二伯伯是被炎灷用幽冥之火活活烧死的。当时，我还是高辛的大王子，阿珩是大王子妃，她问过我【为什么父王没有派大哥青阳？】”

玱玹似乎理解了七八分原因，平静地说：“爷爷在忌惮大伯。说不定大伯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故意把机会让给了彤鱼氏的儿子。”

小夭也附和道：“大舅舅一直在找机会给二舅舅报仇。”

高辛王轻叹了口气，“王族的事情都不可能简单。我和阿珩的联姻是青阳促成的。阿珩是轩辕唯一的王姬，比我小了一千多岁，在阿珩刚出生时，青阳就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做我妹夫吧】，我刚喝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我在高辛好几次都是险象环生，青阳就正式提议让我和阿珩定亲。他还给我分析道【你能借助轩辕王姬的身份让自己多几分生机，我也可以借助你高辛大王子的身份保住母亲和弟弟】，于是我就同意了娶阿珩。那时，阿珩才刚学会走路，话都不会说。后来阿珩爱上了赤宸，不愿意嫁给我，轩辕王就把她关入了离火阵。青阳在酒馆内等我，当我悄悄进阵看她时，她忍受着钻心噬骨的痛仍一声不吭。我把归墟水玉放在她口中缓解她的痛楚，那时我问过她【嫁给我难道比烈火焚身更痛苦吗？】说来可笑，阿珩成亲后一个多月内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有一次我把掉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差点被她一匕首刺死。是我主动放弃了让她成为我妻子的可能，我选择了和她做盟友。你们都不是愚笨的孩子，应该懂得明日该怎么做，以后该怎么做。”

仲冬之月的第十五日，红日高挂，光芒万丈，钟声悠扬，一个少女姗姗走上了祭坛。她随着钟鸣，从容不迫地走着，额间是阿獙和烈阳忙活了半天才描绘好的一朵小小的绯红桃花。可她神情冷肃，不见丝毫笑意。纵百紫千红万种风流，都只是踩在她脚下的一抔黄土。

一位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美，长眉入鬓。他一双美丽的狐狸眼凝视着她，心酸地想起了阿珩和赤宸。

一位白衣少年，五官精致，碧绿的眼眸，透着凶煞气。他盯着忧伤的黑衣男子，无奈地摇摇头。

小夭在祭坛顶端俯瞰着一众宾客，眼里带着几抹讥嘲，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他没有来。

小夭叩拜完高辛的列祖列宗后，高辛王当众宣布了三件事情：一为高辛玖瑶正式回归，二为玱玹和方雷氏的婚礼将在漪清园举行，三为立阿念为高辛国的储君。

祭坛两边观礼的宾客沸腾了，这三件事对高辛王来说像吃饭喝水一样轻飘飘说完了。但对于大荒内的各族族长来说却是要相互聚在一起，斟酌商议个好几年。

下一章：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