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声里，立尽黄昏

未时众人都在专注地看着方相戏，下午仍旧风和日丽，海风轻轻吹动，海潮轻轻摇动着船。高辛王设了禁制，和防风小怪、孟长老在谈正事，静安王妃在里间小憩。阿念悬空坐在船舷上，踢踏着双脚，她遥望着高辛边境的方向，神色寂寥。蓐收默默守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意映和馨悦跃入海中寻幽探秘。篌也跳进大海捉鱼。防风峥和离戎翎在船尾欣赏海景。

风华出众的青丘公子和离戎昶在船头商议生意场上的事，内容不乏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西陵淳和句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地方风物，间或小酌几杯。邶和小夭正好也在船尾发着呆。

离戎翎瞧着一袭栀黄色衣衫的西陵玥，主动笑吟吟地问道：“那夜在木犀园，就是你去找邶算账，结果坏了族长夫人的好事？”

小夭微笑不语。

防风峥倒是很直率地对邶说：“二弟，你胡闹也得有个分寸。母亲的用意你一清二楚，可你总不能每回都买通姑娘陪你做戏吧？正经成个家吧！你若真的喜欢这位西陵姑娘，大哥帮你去向西陵族长提亲。”

邶漫不经心地回道：“那也得哥哥先成亲才是！我看不日我就该唤这位离戎昶的堂姐【嫂子】了吧？”

离戎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防风峥被戳中心事，忙摆摆手示意邶【快滚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邶挑挑眉头，光明正大地牵起小夭的手悠闲地跃到一艘小船上。邶出手阔绰，船家便格外卖力地划着小船远离画舫，驶向幽静的地点。

暮色深沉，船家靠了岸，邶搀扶着小夭下船。船家笑呵呵地望着这小两口，哼着一首歌谣继续去当摆渡人。

【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让我血溅你衣，似枝头桃花，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心掏去，让我血漫荒野，似山上桃花，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不知为何，小夭无端地想起了那个让她心如刀绞的梦：轩辕围剿洪江的军队，洪江军节节败退。相柳带着一队死士，为洪江开出了一条血路。轩辕的将军们紧追不放，一连追击了几日几夜，最后在海外的一个荒岛上追上了洪江。不知是轩辕的哪位将军下令所有士兵万箭齐发，洪江被万剑射杀。他死后，露出了原身，是九头妖。轩辕的将军才知道上当了，多轩辕士兵想拿相柳的尸体泄愤，可相柳的尸体竟然化作了黑血，喷涌而出，毒性剧烈，所过之处，草木皆亡，连土都变得焦黑，到后来竟然整个海岛再无一个活物，见到了那情景的轩辕士兵恐惧地度过了下半辈子。

她的眼泪潸然而落，用特别温情的眼神凝视着相柳，似乎在哀求他【永远不要离开我】。

相柳心头感到一阵酸楚，他努力压制着自己没来由的悲伤，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小夭，“趁我这两天还能待在高辛，王姬还想追溯一下父母的故事吗？”

小夭闻言愣了一下，原来相柳是为了这个才避开众人的。他很快就要回清水镇了，也许就是在两日后，他真的一天也不愿意多逗留吗？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留下呢？她恹恹地低下了头，她难过的是，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相柳递来一颗夜明珠，小夭如获至宝般轻轻捧在手心。两人面朝大海，盘腿而坐。相柳从香囊里取出一瓣桃花，用灵力催动花瓣，两人眼前浮现出轩辕妭回忆的过往的一幕：百黎有上百个山寨，各个寨子都有推选出来的寨主，百黎人看病都找巫医。在德瓦寨，阿珩被德瓦爷爷一家盛情款待，她惋惜米朵和她的情郎金丹因为家庭原因无法相守，却偶然间发现阿獙和烈阳吃腻了的零食——蟠桃干，她用蟠桃干救活了米朵的阿妈，米朵和金丹有情人终成眷属。巫王告诉阿珩【百黎族人崇拜天地，看重的是今朝和眼前，追求及时享乐，生死交给天地决定】。阿珩感叹百黎儿女【用生命去爱，用死亡去恨】，她执意要救活赤宸，不惜把赤宸体内的毒引入自己体内。她打算向神农王讨一份解药救赤宸，哪怕自己毒发身亡。然而她在赶往神农山的路上性命垂危，昏迷前想起的是她和赤宸六十年的书信往来，她在玉山花了二十五年为赤宸织就一件红袍。赤宸醒来找到阿珩，十分严肃地告诉她【我只要我活着时，你对我好。我若死了，把我的尸骨随便扔到山里，你应该立即忘掉我，高高兴兴地继续过你的日子。】赤宸命烈阳用凤凰玄火烧了神农国的都城轵邑，以此引开把手神农山的火神。接着他又在回音谷给阿獙讲【继父的故事】，惹得阿獙哇哇大哭，阿珩吐槽阿獙【你怎么这么傻啊？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洪江为了解救把守神农山的精锐，不得已答应赤宸【带他们去紫金顶求见炎帝】。炎帝在小月顶见了两人，阿珩这才得知赤宸是炎帝唯一的徒弟。炎帝又哄又骗才让赤宸答应做自己的徒弟【承诺取消百黎的贱籍，又用一个北冥鲲的卵做交换】，他耐心地教导他说话，教导他识字读书，和他讲人世礼节，绞尽脑汁地想磨去他的暴戾......可阿珩没想到的是，炎帝竟然亲手给赤宸下毒，因为他怕赤宸会把毕生所学用来对付神农百姓，他的性子实在太狂妄不羁了。炎帝给两人解了毒，又平静地告诉赤宸【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阿珩得知了炎帝的过往【七世炎帝神农石年，一生只有一位发妻。她以赤水氏的身份嫁给炎帝，生下大王姬神农云桑，二王姬神农女娃（东海边溺水而亡），三王姬神农瑶姬（病逝），还有炎帝唯一的儿子榆罔。】阿珩惊叹炎帝、轩辕王后（母亲缬祖）、王母（阿湄）曾结拜为兄妹，三人约定要永远在一起，最终却因为母亲爱上了一个英俊倜傥的少年（父亲轩辕王），三人从此天各一方。阿珩伤心医术冠绝天下的炎帝无法救自己的性命。神农大王姬爱上了高辛羲和部的大将军诺奈。榆罔当着炎帝的面许诺【会终身相信赤宸，永不猜忌】，赤宸也当着炎帝的面答应【会终身辅助榆罔】。炎帝把《神农本草经》送给阿珩，阿珩化身西陵公子游走大荒、治病救人。在小月顶分别时，阿珩答应赤宸【每年四月，两人在百黎的桃花树下见一面。】。高辛的放灯节，高辛的二王子宴龙为收伏西陵公子，纡尊降贵弹奏梧桐琴，却被少昊搅局。少昊带着西陵公子看人间星河，恳求【西陵公子留下，和我一起守护这幅人间天镜图。】。阿珩婉拒了少昊，因为她不只是西陵公子，还是轩辕的王姬。轩辕王让女儿和少昊尽快完婚，阿珩打伤大哥青阳到百黎的桃花树下等赤宸。赤宸本想在跳花节前赶到百黎给阿珩一个惊喜，却因为炎帝病危不得已失约了。炎帝当夜在小月顶仙逝，王母为此白头，缬祖愧疚不已。榆罔继位。赤宸被封为督国大将军，执掌神农国所有兵马。青阳把阿珩带回自己府邸，大哥灵魂发问【你真以为抛弃了母亲和兄长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吗？】，阿珩想清楚了一切：父王的正妻是母亲缬祖，二妃方雷氏、三妃彤鱼氏、四妃离戎氏。五百多年前，彤鱼氏想入主朝云殿，因为自己和少昊定亲了，父王要保留自己嫡出的尊贵身份，才没有答应最宠爱的彤鱼氏的要求。最终阿珩为了保护母亲和四哥昌意，含泪答应婚事。同时她深知，一旦自己破坏了轩辕和高辛的联盟，父王、高辛王室、赤宸的死对头火神都会想要赤宸的命。天下虽大，却没有自己和赤宸的容身之地。五月初五，高辛少昊迎娶轩辕王姬。

这是小夭和相柳看到的第二朵花瓣上记忆的往事。

小夭感慨道：“有些事，不愿做，一旦做了，就会成为心的桎梏，折磨自己一辈子，可也不得不做。”

相柳淡淡道：“其实，当日在桃花林内，你一遍遍呼唤着娘往桃林身处狂奔而去，高辛王倒是说过【当初的阿珩是轩辕王和青阳巩固两国联盟的棋子，你怎么知道小夭不会成为玱玹笼络人心的一枚棋子呢？即使小夭愿意跟你走，她也不能跟你走。就像我和阿珩大婚那日，赤宸来抢婚，阿珩可没有跟他走。】如此看来，高辛王和你母亲成婚当天，你父亲应该伤透了心。”

天已黑透，小夭凭借着夜明珠发出的莹莹白光，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归墟海。她觉得心里难受，可又不知该如何形容。她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真切的痛苦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转头看着黑发的相柳，忽然又觉得岁月静好。这座无名小岛上，就他们两个人呆着，她甚至无比渴望自己真的只是防风峥口中的“西陵姑娘”，相柳也只是自由自在的防风邶，两个人就这样相守到天荒地老。

小夭一脸平静，缓缓地说道：“我在清水镇上待了二十多年，遇到你之前，我的小日子过得无比惬意。那日，我对你这只九头妖无计可施。你修为高深，所以毒药、迷药都没用。而我很明显打不过你，于是只能对你下跪求饶。”

相柳苦笑几声，接着揶揄道:"我本来只是想把你拎回营帐而已，哪知道你作死地问我【大人可有妻妾不孕？】。我一气之下，只好命人用妖牛筋把你捆回驻地了。"

小夭被逗笑了，心里的悲伤算是平复了很多。她望着黑色的礁石，想起了一个海上的传说。“一个等待情郎归来的渔家女，站在海边日等夜等，最后化成了礁石。”

相柳笑眯眯地说：“王姬，继续帮我做毒药可好？”

小夭求之不得。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整天无所事事。而且，每送出一份毒药，就能证明相柳还会喘气儿。“可是，怎么交给你呢？”

相柳好整以暇地说：“你家的玄鸟是是摆设吗？我这个浪荡子都知道隔三岔五要溜溜鸟。至于鸟儿自己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消失个三五天，除了主人也不会有人敢追究吧？”

小夭顿时生了几分敬畏之心。

转念一想，还是哪里觉得不对劲。她用夜明珠照着相柳的脸，阴恻恻地问道：“尝遍百草、精通药性的神农王，因为尝了不知名的毒草，虽然解了毒草本身的毒，但是毒草引发了几千年来郁积在体内的毒素，以至于无药可解，最后万毒噬心、痛到骨髓，仙逝前受了不少罪。你做什么非要吃毒药？找死吗？可你死了......我......”小夭意识到有些话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九头妖【我不想你死】。

小夭脑海里又飘过那个白衣女子说的话【相柳的确很用心地布局追杀小炎灷，连小炎灷的两个暗卫都因为沾上了相柳的毒血，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相柳，两个梦境本无关联，如果非要联系在一起的话，只能说明一个事实：相柳很早就明白神农义军气数已尽，他再怎么力挽狂澜，也挡不住大厦将倾。他能做的，就是死得惊天动地。让所有见证他死亡的轩辕士兵，乃至轩辕士兵的子子孙孙都畏惧他。

相柳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回视小夭，认真地问道：“我吃毒药有错吗？"

”没有。”

“你做毒药有错吗?”

"没有。"

“如果我们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你不能做毒药给我吃？”

小夭又被他的话噎住了。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回答不出来。

相柳从容不迫地把右手搭在小夭肩上，然后慢慢往脖子处挪，最后迅速地一把将小夭揽到自己面前。

“啪嗒”一声，夜明珠掉到了地上。

小夭感受到相柳温热的鼻息，确定他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如果自己不答应的话，今晚她就惨了。

“好。我答应。”

相柳轻柔地在摩挲着小夭的脖子，仿佛在说【这就对了】。

然而下一秒，他毫不留情地咬住小夭的脖子，吸吮着鲜血。

小夭感到一阵酥麻，她郁闷地问道:"我都答应你了，你干嘛还要以怨报德？"

相柳没有停止吸血，小夭也并没有感到疼痛。

小夭索性任由相柳折腾。她凝望着海上的明月，心里悠悠叹了口气，不禁想道：母亲为了保护外婆和四舅舅，含泪答应婚事没有错。父亲因为神农王病危失约。他之前当着炎帝的面答应【会终身辅助榆罔】，所以榆罔继位、父亲被封为督国大将军也没有错。既然父亲和母亲的选择都没有错，那为什么会出错？母亲是轩辕国的王姬，父亲是神农国的大将军，他们立场不同，最后在战场上兵戎相见。酒楼茶肆的说书先生都说【轩辕王姬为了杀死大魔头，不惜同归于尽】，说到底他们都不是当事人，编几段戏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根本不会去深究真相如何。而母亲留给自己的香囊，里面却是证据确凿的陈年旧事。那么自己和相柳也会重蹈覆辙吗？

她还来不及继续思考下去，就无力地靠在了相柳的肩膀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相柳抱着脸色苍白的小夭，眉眼间尽是难言的寂寥。他凝望着蔚蓝的大海，耳边一遍遍回响着第二瓣桃花中神农王对小夭母亲说的话【天下的事，我们能拥有的只有现在，即使是神，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下一章：来如风雨，去似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