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吹尽，佳人何在

仲冬之月的第十三日，高辛王带着静安王妃扬帆出海。一艘雕刻着玄鸟纹饰的画舫上，阿念、防风意映、璟、神农馨悦、蓐收、句芒、防风邶、西陵淳（西陵族长之子）、西陵玥、涂山篌、防风小怪、防风峥、离戎翎和离戎昶按照侍女的指引依次落座。高辛王还邀请了一位孟长老（字西洲），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以鬼方氏使者的身份和防风小怪、少昊同坐最前面。静安王妃和阿念挨着坐在少昊身后，方相戏演到后面是化名西陵玥的小夭和防风邶坐在一起，意映和璟、离戎昶同坐，防风峥、离戎翎、神农馨悦同坐，西陵淳和涂山篌同坐，青龙部的蓐收和高辛王的徒弟句芒负责保护整艘船上宾客的安全。

西陵淳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神秘的西陵小姐很是好奇，拿了一壶古蜀烈酒来到小夭和邶这一桌，他不停地给小夭和邶斟酒，三个人喝得不亦乐乎。篌瞄着意映对璟献殷勤，内心十分不爽，于是也凑到邶这桌来讨酒喝。他和德岩、禹阳有着密切的联系。德岩给了篌一个承诺：只要他支持自己夺储，自己就会设法让他顺利当上涂山氏的族长。

馨悦因为哥哥丰隆不在，心里有了几分孤立无援的感觉，端着一壶清甜的果子酒和意映坐到了一桌。她神情寂寥，一杯接着一杯想灌醉自己。虽然丰隆告诉她方雷氏只是玱玹的侧妃，让她不要吃醋，放宽心等待时机。可她不这么想，方雷氏是大荒北边的大氏，轩辕王也曾娶过方雷氏的嫡女，立为二妃，地位仅次于王后缬祖。方雷王妃生养过两位王子（六王子休，八王子清），可惜一子死、一字被幽禁，方雷氏受到牵连，两百年来一直被轩辕王冷落着。轩辕国的储位之争正处在白热化阶段，方雷氏支持六王子休，因此遭到德岩的仇视。玱玹应下高辛王安排的这门婚事，直接摆明了他在向五王和七王宣战。德岩和禹阳让方雷氏的日子过得艰难，而玱玹的这桩婚事等于宣告方雷氏也支持轩辕王的嫡孙，对于方雷氏来说他们胜利的机会翻了一倍。自己是神农王族的后裔，她有她的骄傲。如果玱玹要娶自己，那么他就必须要得到储君之位，自己才能答应和他成婚，她要做轩辕的王后。哥哥自出生就被定为赤水氏未来的族长。而自己姓了神农氏。轩辕王那时还未完全信任父亲，于是把母亲和自己扣押在了轩辕城，美其名曰父亲事务繁忙，帮他照顾妻女。她和防风意映是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但自从防风意映和涂山璟有了婚约，防风意映也就不再对自己言听计从了，反倒是她开始用手段笼络意映了。她尝过做质子的滋味，于是暗自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站在最高处。她没有闲情逸致去体会男女私情，一旦玱玹争储无望，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所以她还在观望。她不知道的是，当初在清水镇时，玱玹向丰隆求娶她时，她答应了，就能获取玱玹的期望和信任。从那之后，玱玹对她再无一丝眷恋。

离戎族的族长离戎昶和璟颇有交情，而璟在玱玹和离戎昶之间牵线搭桥，离戎族同意每年给玱玹一笔钱，还愿意把族中最勇猛的子弟派给玱玹，任玱玹差遣。离戎昶瞧着璟一直望着西陵小姐，觉得他的行为无异于守株待兔，有点【怒其不争】。既然意映和馨悦两个人有说有笑，并不缺人陪伴，他就一把拉过璟的手坐到了小夭身边，热情地替自己的好兄弟张罗着找个心爱的小妾。

于是，小夭所在这桌画风骤然变得十分诡异：一张四方的大几案，小夭和邶坐在一边，西陵淳和篌坐在一边，离戎昶和璟坐在一边，可谓是【火药味最浓】的一桌。

篌和邶碰杯喝着烈酒，还算最和谐的存在。而离戎昶仔细打量了小夭一番，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把一只手搭在璟的肩膀上，低声说道：“都说贤妻美妾，这个小姑娘长得花容月貌，又有冰肌玉骨，实在是个好苗子。”

璟低着头不说话，离戎昶没有气馁，只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观点。他对着小夭笑嘻嘻地说：“小娘子，可有中意的情郎了？你看我兄弟如何？”

小夭偷偷观察着邶的神色，哪知这家伙浑然一副【不关我事】的云淡风轻模样，只顾着品咂古蜀烈酒。她脸上保持着微笑，心里却恨不得一脚把九头怪踹到归墟海里去。

邶回过头发现她迟迟不作答，略微蹙眉，眯着眼睛，冷冷地问：“怎么，区区两个小问题就难倒了西陵姑娘么？”

小夭这才回过神，平静地回答道："我和璟已经种了情人蛊，我的情郎怎么可能还有别人呢？"

离戎昶撞了下璟的胳膊，更加肆无忌惮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娶了防风小姐这个正妻，这样你也好尽快向西陵氏的族长提亲，趁早抱得美人归才是正理，殊不知夜长梦多！你做啥子还要跟涂山太夫人对着干，闹什么退婚？”

璟僵坐着不动，无喜无怒，表现出不争不抢的姿态。他没有否认和意映闹解除婚约的事，也没有答应纳小夭为妾的提议。

离戎昶困惑地看看璟，又看看小夭，最后视线落在了邶身上。他盯了邶一会儿，然后无奈地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西陵小姐，你可千万别看上身旁的这位浪荡子，你跟着他可没意思，他的日子是有今夕没明朝。不如多给我兄弟一点时间，他早晚会风风光光把你带回青丘。到时候你争气点，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何愁没有稳固的地位和数不完的金银财宝！”

小夭似乎被离戎昶的话打动了，她一只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刚才说的这一堆话敢不敢当着我父亲的面再说一遍？”

昶大言不惭地说:"就算是当着轩辕王的面，老子也敢一字不落地说三遍！"

小夭颔首表示敬佩，脱口而出四个字："勇气可嘉。"

篌的笑意猛地消失，他心里有了一番得失计较。权衡片刻之后，他对小夭有了征服的欲望。篌向小夭发出了邀请，他笑着说："瀛洲岛有一家涂山氏开的珠宝铺子，西陵小姐若肯赏脸去瞧瞧，我一定给姑娘最实在的价格。"

小夭嫣然一笑。她波澜不惊地看着眼前的傲娇蛇、心机狐、自负狗和笑面虎，顿时想炼制出一种毒药把他们都毒死算了！自己这是摊上了一个什么样的鸿门宴！

锣鼓一敲，好戏开场。鬼方氏的瀛长老特意请了一支戏班，只是为了博高辛王一句犀利的点评。

邶怔怔地望着孟长老，神情莫测。小夭凑到邶面前，随手拿了块龙井酥在嘴里吃着，不解地问：“听说鬼方氏是一个一直游离在大荒之外的诡秘氏族，对任何事物都带着超然物外的漠然。今天上赶着给高辛王演方相戏，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邶淡淡说:"借方相戏追溯大荒传说，再添油加醋地推演当前形势，进而影响一国之君的外交态度。"

小夭头一回见邶这么严肃认真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心内暗自纳罕【鬼方氏居然能治好九头妖的傲娇病】。真是见鬼了！

小夭聚精会神地盯着几个戴面具的黑衣人，生怕错过什么细枝末节。

阿念用手势比划给静安王妃听：“方相氏是上古的一位神，据说他非常善于变幻，一天可千面，扮女人像女人，做男人像男人。他死后，化作了一副面具，人们只要戴上它，就可以随意变幻。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方相面具，可人们用巧手制作了各种面具，戴起不同的面具，扮演不同的人，又唱有跳。渐渐地，就形成了方相戏。”

静安王妃温柔地看着善良单纯的女儿，她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脸庞，仿佛要记住阿念对她所有的好。因为她即将亲手斩断这份最后的念想，宁愿和常曦部的泖长老玉石俱焚。在此之前，她要让女儿明白一件事：就算娘死了，你也得好好地活着。

留给静安王妃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她看不到女儿心满意足地嫁给自己的情郎，也许她等不到少昊亲口对她坦白过往的一切。

一位身弱智诡的鬼方氏爱上了一个精于箭术的女子。那女子从小跟着父兄四处游历，生得如花骨朵子一般娇美，平日最爱穿着水红曳地长裙。鬼方氏公子听闻她喜欢射箭，星夜兼程万里找到一位倜傥风流的高辛氏，他拿出自己设计的弓箭图纸求打铁匠铸造兵器，高辛氏分文未取，花了99年时间，耗费无数的心血和汗水，终于替鬼方氏公子打造出了一支刻着交颈鸳鸯的箭和一把精美绝伦的弓。鬼方氏公子兴冲冲地跑到一处山谷求娶那女子，他站在悬崖边等了9日9夜，那女子始终没有出现，女子的兄长告诉他【小妹已经答应嫁给一位善于御水的赤水氏公子】。鬼方氏公子落寞地离开了山谷，把打造好的弓和箭当作新婚贺礼送给了女子的兄长。9年后，那女子为救被火神重伤的赤水氏公子，孤身闯入九幽地府，她苦苦哀求鬼方氏公子【赐给她9株回魂草为赤水氏公子续命】，鬼方氏公子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以交易之名，把那女子囚禁在了自己身边。他每年都带着她前往神农山游玩，不知不觉又过去了99年。他们骑马看过富饶的燕川平原，在天下最繁华的都城轵邑隐居过。那女子是上古神族，礼仪繁琐、民风保守，族内长老们听到漫天的流言蜚语，密令几位灵力高强的死士除去家族中的败类。鬼方氏公子带着那女子往神农国的西南方向逃亡，他们一路躲过重重追杀，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抵达了百黎族。那里的巫王正在给巫师们讲解一种新培育出来的雌雄蛊【有情人养情人蛊，断肠人成断肠蛊】，鬼方氏公子促狭地对那女子一笑，“我们养一对雌雄蛊玩吧！”，女子苦笑着点头。他们就是第一个成功种上雌雄蛊的经典案例，后来几代的巫王绞尽脑汁都想不通一个问题【鬼方氏公子和那女子明明心意相通、命脉相连，蛊虫一百多年都未反噬过一次。唯一的一次反噬是鬼方氏公子以命诱杀蛊虫，最后的结局是两人俱亡】。

原来是因为神农王仙逝，大荒几万年的和平安宁被终结，天下苍生陷入了连绵不断的战乱中。九幽地府传来密信，鬼方氏公子的父兄因卷入王室纷争离奇身亡，鬼方氏公子被迫和那女子分离，他继任族长之位后忙于平息族中内斗，因此错过了与那女子约定相见的时间。后来那女子被兄长找到，她不肯回去给族中长老们认错，从坐骑白羽金冠雕上纵身跃入归墟海，生死不明，族中长老们便把她从族谱中除了名。鬼方氏公子感应到了那女子脉息微弱，用自己的旺盛生机给她续了命。本来是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两人差点就能长相厮守。大战在即，鬼方氏公子和赤水氏公子联手作战。奈何鬼方氏内乱，一个叛徒向赤水氏族长泄露了那女子还活着的消息，赤水氏族长把那女子抓回了赤水氏祖宅幽禁。突围时，赤水氏公子被流矢射中，临死前告诉鬼方氏公子【她只是家族用来笼络赤水氏的棋子，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他】。赤水氏公子葬入祖坟那天，鬼方氏公子前来祭奠，赤水氏族长一口咬定鬼方氏公子【公报私仇，故意没有救自己的儿子，要以命偿命】。那女子为了让鬼方氏公子全身而退，对着赤水氏公子的排位发誓【生在赤水，死在赤水】，平息了长老们的愤怒。鬼方氏公子为了试探女子的心意，幻化出一弯如月牙一般的弯刀，煽动那女子为她的丈夫报仇，那女子冷酷地将弯刀刺入他的心脏，鬼方氏公子心灰意冷离开，传言两人至死再未相见。

方相戏演到这里就落幕了，在场的宾客无不感叹他们宿命的无奈苍凉，唏嘘不已。

邶凝视着戴着鬼方氏公子面具的戏子，失魂落魄般听不到任何声音。

小夭看着这样没出息的相柳，只当他沉浸在鬼方氏公子和那女子的爱情悲剧中，也没多想，安静地等着他缓过来。

离戎昶好好喝着酒却呛到了，他一阵掏心掏肺地咳嗽，犹豫了半天还是对璟开口：“你还是尽快和西陵小姐解了情人蛊吧！你可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西陵淳也是好言相劝道：“璟哥哥，你还要继任族长呢！要是因为这劳什子丢了命，太夫人可承受不住啊。”

篌嘲讽地说：“不管是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族规的第一条都是不得参与任何王族的争斗。也不知道那鬼方氏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闲得发慌去管王族的事，活该几百年前差点被灭族。听说洪江和鬼方氏公子私交甚笃，继承鬼方氏族长之位的是鬼方氏公子唯一的女儿，要我说鬼方氏公子并非这出方相戏里所演绎的那么深情，否则又怎么会跟别的女人生了个女儿呢？”

离戎昶叹息着说：“洪江太古板方正，不懂变通。”

小夭突然问道：“你们说，相柳为什么选择洪江？"

满堂宾客听到”相柳“这两个字，都如临大敌一样，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小夭。小夭端起酒杯抿了口酒压惊，很不解为何大荒内的人都谈”相柳“色变？

邶轻笑一声，心里的阴翳全都被小夭的一句话赶跑了。

小夭冷静思考了一番，相柳多次在生死关头保护自己，无论是在极北之地的渡气吻、清水镇南河边的凤凰林他命悬一线时为了自己选择保留防风邶的身份，还是在禺疆刀下救了自己，都不仅仅是因为高辛王，也许更是因为轩辕王和轩辕国未来的国君。他真的要拿自己去跟这些人谈条件？

小夭怔怔地看着戴女子面具的戏子背影渐行渐远，她突然福至心灵，会不会她理解错了原因，相柳只是为了一个世间最简单的原因对自己好。在极北之地时，他说过【我是个死心眼，一旦认定了什么，不管对错，就算变成魔，化成灰，都绝不会回头。】

邶在小夭耳畔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你要不要听听我的见解？“

小夭望着眼前自信坦荡的邶，期期艾艾地问：”你......真的......愿意......跟我分享?可是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邶嗤笑：”因为他们都害怕相柳，而唯独你和我不怕他。“

小夭尴尬地笑了笑，好一个睁眼说瞎话的家伙。可她实在太想知道那个答案了，于是笑着说：“愿闻其详。”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邶好整以暇地解释道：“当年，如果洪江、赤宸、炎灷三个人的交情好，神农国也不会覆灭了。就是如今，不管是轩辕国的军队、高辛国的军队，还是洪江带领的神农义军，都有着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袍泽，将军和士兵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敛战友的尸骨......”

馨悦翻了个白眼，轻蔑地说：“妖言惑众！谁都知道你没上过战场，一个整日徘徊在歌舞坊的浪荡子还能理解相柳？真是可笑。”

高辛王轻声叹道：“这世间，有些情义，纵然舍弃生命，也不能放弃。”

防风小怪幽幽地说：“的确。当年玱玹的父亲，明明能逃生，却选择了和袍泽一起赴死。”

离戎昶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冀州决战死了不少人，可也有幸存者吧？我就不信所有的将军都能慷慨赴死！”

邶似笑非笑地说：“与其背负着所有袍泽的死亡继续活着，还不如死了。”

孟长老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邶，一字一顿地说：“活着也需要勇气。”

防风小怪苦涩地对邶说：“臭小子，你都还没成亲呢！成天把死这个字挂在嘴边，真是百无禁忌！”

高辛王笑看着身后的这群小辈，温和地说：“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的人守着自己的小家，有的人舍小家为大家，他们的选择并无对错之分。你们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有的是时间慢慢琢磨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防风小怪揶揄道：“只要你愿意，世间没有女子舍得拒绝你。”

高辛王苦笑，“可是，她就是世间唯一的一个舍得拒绝我的女子。”

静安王妃眼神带着几分悲凉。她心想，很快就会有第二个舍得拒绝你的女子了。

离戎昶无奈地摇头，举起酒杯，真诚地对小夭说：“老子得跟你说句敞亮的话，总之，我兄弟就是比防风邶强！”

邶啜了口酒，漫不经心地对小夭说：“他说的是实话，我本来就不是适合女人跟的男人。”

离戎昶雀跃不已，以为自己说服了邶就万事大吉了，西陵小姐肯定会识趣地跟了璟。他咂摸了一会儿，又觉得邶实在可怜，开始乱点鸳鸯谱。他嬉皮笑脸地对邶说：“其实，你倒是可以考虑一下鬼方氏公子的女儿！”

邶主动和离戎昶碰杯，显然很高兴的样子。

小夭心惊胆战地想，九头妖不会真的看上鬼方氏公子的女儿了吧！

下一章：子规声里，立尽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