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天地内，自有相逢日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小夭期期艾艾地开口：“我记得某只妖怪说过，离开清水镇以后，我就不是他的人了。为何出尔反尔？"

相柳猛地停住脚步，把小夭放了下来，却还是牵住了她的右手，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进。小夭蹙眉，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在清水镇落脚，从老木对相柳的描述”不好相与、手段十分狠辣“中第一次了解九头怪，对相柳是十分不屑、毫无畏惧。第一次见相柳，是因为白球要捉那只朏朏，而自己毒倒了毛球。他在树上从容淡定地揶揄，”毛球，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人心狡诈，这次长记性了吧？“。那时候，她并未多想。而此刻，她狗腿地追问道：”毛球也和朏朏一样，喜欢听忧伤的少女唱歌吗？“

相柳仍然没回答。小夭心里升起了几分气馁，九头妖似乎血液里都流淌着”惜字如金“四个字，”缄默不语“在外人看来是很冷酷无情。也难怪他名声不好了，不管别人怎么往他身上泼脏水，他一概不解释，听到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但很快她就把那几分挫败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不说话，那只能靠自己猜咯。说不定当时自己的歌谣勾搭的一个是朏朏，另一个就是相柳。她偷笑起来，大胆地和他十指交缠。

相柳漠然看了小夭一眼，依旧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拒绝小夭采取这样亲密的牵手姿势，似乎她再怎么得寸进尺，他也会欣然接受。

小夭感受到相柳加重了几分手里的力道，好像生怕自己会反悔。她望着前方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什么都没有。音珠是真的，娘就在这片荒漠中。是否如信天翁妖所说，那只住在桃花林里的妖怪知道娘的下落？甚至那个叫旱魃的就是自己的娘？

渐渐地，整片天空都透着橙红的光，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黄沙。小夭顿时口干舌燥起来，相柳似乎也很不好受。可他仍然拉着自己向前，丝毫不惧怕自己死在这片荒漠中。她一咬牙，闭着眼继续跟着相柳寻找桃花林。

又不知走了多久，高悬的太阳散发出更强烈的热浪，小夭再也坚持不了了，她做不到了，她停下了脚步。等她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才发现相柳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一袭白衣早已

被鲜血染透。

小夭艰涩地说了三个字：”九头妖！“

相柳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跌倒在地，小夭也被拽倒了。他死死攥着她的手，大有绝境中也要死在一块儿的意思。

小夭眼眶发酸，她想开口说些什么。相柳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唇，眼神凶狠地警告着”你要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吃了。“

两个人跌坐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望着四周。朝霞初升时，他们还能看到骆驼刺之类的植物。现在，除了漫漫黄沙，就剩他俩这两个半死不活的生物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他俩也要化成灰烬了。小夭整个人都扑到了相柳的身上，她的左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呜咽地哭起来。

相柳用左手拍打着小夭的背，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问过老头子关于你娘的事，他说赤宸和王姬大将军能号令千军，却无法给他们自己一个家。“

小夭惊愕地看着相柳。

相柳给了哭成小花猫的小夭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小夭感受到他冰冷的唇，所有的事情都来不及多想，只是沉浸在这个缠绵热烈的吻里。

他们没有退路了，也没有前进的力气了。小夭把这个吻当作了诀别的吻，她用力在相柳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抓痕。她回忆着他们的点点滴滴：她不知死活地问相柳可有妻妾不孕，她在营帐中看到了相柳的真容，她对相柳说”宁死也不离开清水镇“，她发现相柳和自己一样都不轻易服软，她半谄媚半真心地夸相柳长得天姿国色，她一度认为相柳是只不谈真心的怪物，她很好奇为什么数百年来相柳只穿白衣，她和相柳都有着特异体质，相柳摩挲着她的脖子问”你是我的人？“，她劝说相柳娶媳妇，她和相柳的第一个交易是为他配制毒药，她把相柳当成了解闷的乐子，相柳半夜溜到自己榻上睡觉，相柳吓唬她要把她炖了滋补进养，她精心配制草药为相柳染发，她给了相柳九表哥的身份，相柳吓唬她要把她丢到海里去，她为了保护玱玹给他种了蛊，相柳告诉她”荒远深山里多的是白头偕老的夫妻，繁华之地却多是貌合神离的怨偶“，她看到过相柳发着嗜血红光的妖瞳，她和相柳在葫芦湖有了渡气吻，相柳问她”你就这么想祸害我吗？“。她想把蛊虫引到相柳身上，从而去感受他的痛苦。她想把毛球烤了吃。相柳快两年没找她了，她故意把毒药往难吃里做逼他现身。她为相柳制作凤凰花形状的毒药。相柳撺掇串子拉着她去娼妓馆，她对于相柳搂住樱玲儿的行为很是吃醋。她因为相柳隐藏着防风邶的身份而跟他闹绝交，她磨刀想砍了相柳的九个脑袋，相柳却提着自己想吃的两只大肥鹅来赔罪。相柳问”我和轩，谁对你更重要？“，她很想回答当然是轩，脑子里却全是相柳。老木敬重神农义军，他告诉自己相柳只是坚定地守护着他自己的信念，轩辕军和神农义军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她本想劝相柳投诚轩辕王的，后来才明白相柳其实比自己更清楚什么叫【气数】，他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她被相柳踩死自己辛苦种的药草的行为气得发狂。她渐渐开始期待相柳来回春堂跟她拌嘴，她不懂相柳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毒药，她梦到相柳化作洪江的样子被轩辕的将军射杀。她不会排斥相柳靠近自己的脖子，虽然她脑海里经常会蹦出【交颈而卧、耳鬓厮磨、缱绻旖旎】之类的词。即使是梦到相柳死了，她也会心痛。她不知不觉中为相柳缝制了好几套衣裳，她趁相柳疗伤不能动时好好体验了一把【画眉之乐】，她为相柳制作毒药、让相柳喝自己血疗伤，她清楚地记得相柳说过最柔情的一句话【地上梧桐相待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她惊讶自己会产生求玱玹放过相柳的念头，她和相柳都喜欢捉弄对方，她感慨串子竟然在屋里为相柳供起了长生牌位。在极北之地，她得知九命相柳被追杀过，她想靠种蛊让相柳保护自己，她和相柳有了第二次渡气吻，她知道了相柳的过往，相柳很严肃地告诉她【我是个死心眼，一旦认定了什么，不管对错，就算变成魔，化成灰，都绝不会回头】。在清水镇南河边的凤凰林，璟问她【如果你恢复了女子的容貌，你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她心里想的答案不是玱玹。她痛恨相柳为了粮草出卖自己，她赌气说【永远不会回清水镇找你】。玱玹联合丰隆和馨悦设必杀阵困住相柳，她不顾一切冲进去救他。她拒绝留在玉山做下一任王母，王母告诉她【体内的驻颜花是用两个人的血封印的】。王母设结界困她于瑶池，她和相柳有了第三次渡气吻。水荭从藏宝地宫拿出沉香炉帮助她和相柳破了结界，作为交换，他们必须找到水荭的好姐妹白芷。她在沉香炉编织的梦境中遇到了一位白衣女子，她不理解【为什么白衣女子有了可以长相守的男子，却还忘不了死去的情郎】。她从白衣女子口中得知相柳追杀过赤水丰隆的老爹。她好奇白衣女子的情郎【为何不敢诉说爱意】。她和相柳在龙骨狱外围观了蓐收和禺疆吵架。她和阿念去防风谷找相柳，自己的玄鸟坐骑圆圆成功欺负了那只趾高气昂的毛球，她偷听到防风族长的夫人”没安好心“，不惜色诱相柳，两人唱双簧扰乱了族长夫人的计划。她因为那枚音珠以身犯险，跟着信天翁妖踏入了千里荒漠，结果中了禺疆的计，相柳和禺疆大战。她凑在相柳耳边说【在含章殿内见到了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静安王妃，会不会是白芷？】。相柳背着她在荒漠中继续寻找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静自然凉】，小夭竟觉得她头顶的阳光变得和煦而灿烂。她睁开眼睛，哪里还有什么橙红的天和橙黄的地，她和相柳置身在了一片明媚芳菲的桃花林中，焚毁一切的炙热消失了。

相柳恢复了一袭白衣的样子，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仿佛昨夜和禺疆打斗受的伤以及在沙漠中被火焰灼烧的伤不曾存在过。可小夭肯定刚才相柳的确快要被烤成海妖干了，九头妖并没有装病骗取自己的同情。这片桃花林竟如此神奇，能疗愈万伤，那还要宫廷医师做什么？自己可是辛辛苦苦背了很久《百草经注》才敢行医救人。

桃花簌簌而落，纷纷扬扬，犹如飘雪，将两人笼罩其间，小夭不禁伸出手，接着落花。

漫天桃花飞舞，就如江南四月的烟雨。相柳仰头望着绯红的桃花，柔软的花瓣落到相柳脸上，褪下了他的面具。

小夭凝视着相柳。此刻，她忘记了他是神农义军的军师，似乎眼前人真的只是一个平常的世家公子。”防风邶。“

相柳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小夭，他再也狠不下心对她冷酷无情。”我在。“

小夭冷漠了几百年的心瞬间柔暖了，她嗫嚅道:"我们已经领略过极北之地的雪和千里荒漠里的桃花。你不是说过，从没人陪你一起看明月升起吗？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去海上隐居吧。”

相柳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你能杀死囚禁虐待你的九尾狐妖，却并不代表你也能摆脱涂山家的那只狐狸。"

小夭觉得相柳说得有点道理，璟的确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从清水镇到五神山，她本以为璟根本认不出自己就是玟小六。自己给他取了”叶十七“这个名字，就意味着自己要去了结这一段因果。

小夭默默不语。

桃花林好似突然发怒了，千朵桃花瓣化作利刃，飞向一位不速之客。小夭吓得魂飞魄散，飞扑到相柳身上，把他压倒在地。她生怕桃花林下一个攻击目标就是相柳。

相柳当场傻了，接着失笑道：”王姬，你矜持一点好不好？“

小夭额头上还冒着冷汗，转头看见相柳一点都没有危机感，反而悠闲地和她插科打诨，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闭嘴！”

相柳完全把那两位不速之客当作了摆设，继续打趣道：“王姬，其实我们并不急于这一时。”

这时，小夭才不管相柳陪她在沙漠里出生入死的情意重几何，反而任性地揪住他的一缕白发，气势汹汹地威胁道：“再不闭嘴就薅了你头发！”

“小夭，你在干什么？”

小夭一激灵，抬眼看见了高辛王和璟。她恨不得当场挖条地道钻进去。她对着相柳挤眉弄眼，意思是”该死的九头妖，你干嘛不提醒我？害得我好没面子！“

相柳早就悄无声息地戴上了面具。他把小夭从他身上扒到一边，趁着这个动作间隙，淡淡说：“是你没有问。”

小夭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走到高辛王面前，一本正经地问道：“父王，你怎么会来？要不咱们一起往前走找我娘”

高辛王声音沙哑地问："是相柳一路护送你找到桃花林的？“

小夭走近了才发现，高辛王和璟处在一个水灵汇聚的八卦阵中，别说往前走了，就是如今这般也是勉强自保。高辛王的两只手已经干枯如老藤，只见黑骨，不见血肉。他的一条腿被严重炙伤，几乎变成枯骨。而璟的头发和衣服枯焦了大半，肌肤犹如干旱的大地。刚才要不是高辛王抬手相护，这只狐狸早就命丧桃花林了。

璟看见白衣白发的相柳完好无损地站着，连灵力低微的小夭亦是毫发无伤，不由得问道：”你们没受伤吗？“

相柳睨了他一眼道：”青丘公子不是看到了吗？我和王姬，安然无恙。倒是你，要保重身体啊“

小夭无可奈何地望着相柳，敢情我搂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不是你！在狐狸面前，你总是这么得瑟！

高辛王留意到了相柳脖子上的一道抓痕，也只是无喜无怒地看着小夭。

下一章：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