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亮，蓐收走出屋子，看到二十四个姑娘站在桃叶渡口，族长夫人把她们卖到了轩辕城的歌舞坊。他疑惑地问邶：“夫人为何会放她们一条生路？”
邶负手而立，一本正经地说：“你也知道我那嫡母，恨不得在我院子里塞满狐媚子。这些姑娘都是她从娼妓馆赎出来的，倘若我真的碰了哪个，估计老头子又要罚我去种地了。经过昨晚那番折腾，夫人大概是觉得与其让她们留在防风谷勾搭亲儿子，倒不如全送走了来得干净。她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折损了不少钱财，看来我又要跑路了，免得她看见我就郁闷。”
蓐收有些意外，接着问道：“昨晚那出是你和女医师提前商量好的？”
邶似笑非笑地说：“那倒不是。我的计划是把你灌醉，然后让你把这些姑娘带回高辛。谁知她跑来闹，那我就只好顺水推舟咯。”
“你这个王八蛋！”蓐收简直气绝。原来要不是女医师的及时出现，自己就要莫名其妙收下这一箩筐女人，想想就惨绝人寰。
邶狗腿地补了一刀：“难不成你还要投湖而死，以证清白？”
蓐收悲情喟叹道：“真是兔子逼急了也会蹬鹰。防风谷的热闹我怕是只见识到了冰山一角，我要好好活着瞧你和族长夫人谁更厉害！”
邶忽然说道："在外人看来，族长和族长夫人结发情深。而母亲非但没有得到'妾侍'应有的待遇，甚至连日常衣食都难以维持，更是要时刻受到下人们的冷言冷语。她拖着病体等我回来，我端汤奉药，陪伴在她身边，可我们的母子情谊仅有四年。她没日没夜地为我缝制衣裳，说别人做的少了一份母亲对儿子的牵挂。那四年，我困倦时趴在她榻边睡觉，竟莫名觉得很安心。“
蓐收险些被他说的话感动，泪水正在眼眶里酝酿。邶突然话锋一转，似真似假地说：”其实老头子还是更喜欢母亲。只因为她是人族，又是农村里出来的。她既没家世，又没财富，所以遭到了那堆长老的强烈谴责。老头子不得已才故意冷落母亲，违心去讨好那只母老虎。母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老头子不在时，母老虎天天给她吃粗陋的饮食，让她睡冰冷的地面，这么长期磋磨下来，母亲的身体就垮了。母老虎骗我说极北之地捡的冰晶不仅可以还清赌债，还能让母亲痊愈。未成年的我天真地以为她说的是真的，谁知这一去就是......"
蓐收愣了会儿，接着他苦涩地安慰道：“可能在极北之地你也九死一生过，那你还不是衣锦还乡了？你母亲临终前有你在身边，应该了无遗憾了。防风族长对她的悲惨遭遇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也无能为力吧。毕竟一旦他维护了你母亲，就意味着和防风氏的长老们作对，那族长之位很可能就保不住了。因此他只能冷眼旁观。我猜防风族长是把对你母亲的亏欠都弥补到了你身上，所以无论你怎样不堪重用，他都没有打死你，反而任你逍遥地游历大荒。“
邶轻声地笑：”所以才更要贪图眼前的短暂欢乐，只有那才是真实存在的。蓐收将军，你可愿带我去高辛寻欢？“
蓐收叹气，果然正经不过三句话。罢了，防风谷这个虎狼窝实在不宜久待，否则天知道族长夫人还憋着什么坏主意。带防风邶去高辛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成了东道主还能找机会”报复“回来，他不能白白被浪荡子欺负！他乖巧地笑道：”乐意之至！“
防风小怪到底不忍邶在外头自生自灭，临行前特意吩咐邶的老仆准备了几套锦衣华服，又在邶的包袱里偷偷塞了几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小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不禁羡慕相柳能有这样一个父亲，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可惜防风小怪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怜防风邶看不到父亲的爱子之心，可叹我至今都不敢确定自己的父亲是谁。“
阿念拿着一枚回音鱼怪的鱼卵跑来找小夭，她表情凝重，似乎预示着”情况有变，我们不能直接回五神山了。“小夭从阿念手里接过那枚晶莹的水晶珠子，把它贴在耳边，声音响起的刹那，小夭身体剧颤：”小夭，娘在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那是娘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即使隔了几百年的光阴，小夭依然记得很清楚。
小夭下意识地拉住阿念的手，急切地问道：”谁给你的音珠？"
阿念咬了咬唇，凑在小夭耳边低声道：“一个叫玄冥的紫衣女子，她是族长夫人身边的婢女。昨晚你去木樨园找防风邶之后，她到我屋里说了一大堆防风峥的好话，我都快打瞌睡了，然后她就拿出了这枚音珠，说里面藏着轩辕的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是这音珠只能记忆一次声音，不可能重复。于是我想着等你回来给你听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觉睡到了现在。到底是什么秘密能吓着你？”
“阿念，我要和那个姑娘出去一趟。你负责拖住蓐收和防风邶。”
阿念拼命地摇头：“不行！你连最普通的妖怪也打不过！万一有去无回，我怎么跟父王交代！我们一起去，否则我就会认为你是去送死。”
小夭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卧室内，小夭把圆圆和毛球锁在了一个笼子里。阿念拿出两个人偶，把其中一个递给了小夭。她刺破中指，将一滴血滴入人偶的心口，人偶迅速长大，变成一个和阿念一模一样的人。小夭学着阿念的样子照做，另一个人偶变得和小夭一模一样。阿念说：“让她们两个上高辛青龙部的商船，咱们变幻容貌，扮作防风峥和离戎翎，大方地离开防风谷。”
防风峥牵了邶的天马，离戎翎也选了一匹健壮的天马，婢女玄冥选了一匹最迅疾的天马，三人一刻未停地飞驰。
远离防风谷后，阿念和小夭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婢女玄冥在前面引路，阿念和小夭紧随及后。
半日后，阿念的天马累得口吐白沫，小夭把阿念拉到自己的马背上。婢女玄冥化作一只信天翁，弃了天马。
阿念紧搂着小夭，不安地问道：“姐姐，你就这么相信她？莫不是族长夫人想杀了咱们吧？防风氏投靠了轩辕德岩和轩辕禹阳，他们是玱玹的敌人。俗话说【最毒妇人心】欸，咱俩要折在防风族长夫人手里，岂不是太冤了！”
小夭叹了口气，貌似无奈地说：“那你还敢跟着我来，真是不怕死啊。“
阿念把头靠在小夭身上，认真地回道：”我是你妹妹，哪有看着姐姐去冒险，自己乐呵呵回高辛的道理！再说了，我是高辛王姬，不管是谁，在杀我之前都要好好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担得起后果！“
小夭不再逗她，一边驾驭邶的天马，一边慢条斯理地分析道：”我看防风族长夫人更有可能杀了我，我可是坏了她的好事。至于你，她恨不得把你讨过来做媳妇呢！你放心，防风氏虽不敢背叛五舅舅和七舅舅，却还惹不起高辛王。我看这只信天翁妖单纯是冲我来的。我敢打赌，她不敢伤害你。“
阿念担忧地问道：”你瞒着防风邶就算了，干嘛还要瞒着蓐收呢？他好歹灵力比咱们高强。真出了什么事，他还是排得上用场的。“
小夭平静地说：”因为信天翁妖打不过蓐收。她早就算计好了一切，如果有闲杂人等随行，她不会带我去找人。“
阿念不解地问：”你要找谁啊？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
小夭没有回答。她反问阿念：“那两个人偶哪来的？能撑多久？”
阿念得意地说：“我过三百岁生辰的时候，涂山太夫人送的。据说那是用数万年九尾狐妖的尾巴做的，非常稀罕珍贵。我一直收在寝殿内没舍得用，这次来防风谷，海棠把它们放在了包袱里，本来我还嫌她多此一举呢。我想撑个一两天是没问题的。”
小夭沉默了。
信天翁妖却饶有兴致地接了阿念的话，“涂山氏并不是纯粹的神族血脉，他们上古时的先祖曾是有大神通的九尾狐妖，所以涂山氏的嫡系血脉常天生就会变幻。他们可以看破一切变幻迷障之术。”
阿念十分信任小夭。既然小夭都说了信天翁妖不会伤害自己，那她也就没什么好怕的，壮着胆子问道：“喂，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信天翁妖笑着回道：“传说在赤水之北的沙漠中央有一大片桃花林，桃花林里住着个丑陋的大妖怪，那个大妖怪就如火炉，炙烤得那片土地成了沙漠。因为那妖怪带来了干旱，人们都叫它旱魃。”
阿念说道：“你胡说，赤水水源充沛，而且赤水两岸春夏两季多雨，冬季多雪，怎么可能有沙漠？”
信天翁妖望着小夭，自信地问："你信吗？很多年前，那里并没有荒漠，可是冀州之战后，那片地就变成了沙漠。“
小夭心里愈发渴望音珠里的声音就是真的，她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那片沙漠，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翌日，正午时分，阿念、小夭、信天翁妖到达了赤水北岸。
阿念看着南岸郁郁葱葱的林木，又看看脚下这边寸草不生，一直向北蔓延，好像没有边际。她艰涩地开口：”妖怪，我们要找的人在哪？“
信天翁妖歪了歪头，好整以暇地说：”喝了这碗酒，我就告诉你。“
小夭接过酒碗，凑在鼻端，摇了摇，只是玉红草酿的酒。她仰起头作势要喝，阿念夺过酒碗，咕咚咕咚喝得一滴不剩，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话音刚落，阿念眼前发黑，身子发软，向后倒去。小夭顺势抱住了她。阿念躺在小夭怀里，有气无力地咒骂：”你使诈......真......狡猾。“
小夭温柔地说：对不起，阿念。我不能让你继续跟着我冒险了。你陪了我一路，我已经很感动了。你放心，睡上一觉就好了。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答应你一件事，不管什么都可以。”
阿念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小夭跟着信天翁走进了沙漠。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小夭寻找的根本不是人，而是那只叫旱魃的妖怪。
她昏睡了过去。
傍晚，蓐收唤醒了阿念。
阿念气呼呼地站起来，打算踏进沙漠去找小夭算账。蓐收赶紧拦住她，求饶道：”姑奶奶，你就乖乖跟我回五神山吧。你可不知道，我年少时，也曾一时意气，和伙伴一起闯过这片沙漠，比赛谁能杀死旱魃，结果我们几个人差点死在里面。相信我，里面真的一点也不好玩。咱们打道回府吧。“
阿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酝酿好了情绪，对着蓐收大发脾气：”我告诉你，那个女医师是我姐姐，叫高辛玖瑶，是高辛的大王姬。你要是不跟我进去找她，我自己去。到时候蓐收将军背上个【见死不救】的罪名，我看你怎么向父王交代！“
蓐收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阿念趁他愣神的工夫，已经不疾不徐地迈了两步。
蓐收崩溃了，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造孽啊“。但很快，他又认命了，与其指望失踪了几百年的大王姬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还不如想想回去后如何看好这两个爱闯祸的小祖宗。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阿念脚下一软，蓐收赶忙搀扶着她。阿念抬头看着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挂在天边，如同老天的一抹讥讽世人的嘲笑。“蓐收，我......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蓐收无奈地摇头，立即蹲了下去，摆手示意“上来吧”。阿念疲倦至极，无力地趴在他肩膀上，惶恐地问：“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片沙漠里啊，前面还是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哪里才是尽头？”
蓐手无声地偷笑，然后有些沙哑地问：“阿念，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哪里来的勇气去寻找大王姬？”
阿念也不知道。现在连退路都没有方向了，背后除了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什么都没有。她没有回答，蓐收也不急着要答案。
“还好天色暗了，不然你可受不了那种焚毁一切的酷热。可明天，咱们就有的熬喽！”
阿念瞧着那轮明月，而周围尽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往常她早就害怕了，可今夜她不觉得害怕，甚至觉得很惬意。“我这么不听话，恐怕只有你肯顺着我。哥哥有了小夭，以后对我就不会那么关心了。母亲会一直活在谎言里。父王辛苦登上帝王之位，又整日和那群臣子商议国事，根本没多少时间陪伴我。小夭是我姐姐，她可以和我作伴。”
蓐收有些感伤，柔声问：“阿念，你是害怕寂寞吗？”
阿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把玩着蓐收的头发，回道：“世上有几个人是不怕寂寞的？”
蓐收欲言又止，微叹了口气，心里清醒地警告着自己：想什么呢，她是师父的女儿。从小到大，她喜欢的从来都是玱玹。
阿念累了，即使身处荒漠，她也照样安稳地睡着了。她知道，蓐收不会舍弃自己。
月近中天，一道黑影落下。信天翁停下了脚步，她冷漠地说：”人我带到了，交易完成。“
黑影转过身，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将军。小夭困惑地问：”你是......禺疆?玱玹出事了吗？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难道音珠是假的？"
禺疆凝视着小夭，一字一顿地说道：“音珠是真的，有人把它放在了我营帐里。信上说只要你听到里面的内容，就一定会上当。那人想利用我除掉你，刚好我也想杀你。”
小夭没有将死的恐惧，反而庆幸希望还没有破灭。
”那只信天翁不叫玄冥，我才是玄冥。我的大哥玄庭是被玱玹斩杀的。玱玹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看上去时日无多了。可你的几贴药下去，他开始好转了。你是女医师，能救得了玱玹的命。所以我要杀了你。“
小夭看着他满脸悲愤的样子，非常清楚自己凶多吉少了。她眼中的泪摇摇欲坠，哀求道：”可不可以让我死在那片桃花林，我想见见那只妖怪。这样我死而无憾。“
禺疆摇摇头，”很抱歉，我无法满足你的遗愿。即便我是神族第一高手，也做不到。我和蓐收曾一起闯过这片沙漠，比赛谁能杀死旱魃，结果我们俩都差点死在里面。你灵力低微，就更不可能找到那片桃花林了。“
小夭泪若泉涌，低下了头。
禺疆挥刀而下，小夭绝望地闭上了眼。
忽然间，一柄如月牙一般的弯刀抵住了禺疆的水刀。一个白衣白发、戴着银白面具的身影和禺疆打了起来，随着他身影的飘动，弯刀带出白色的光芒，就好似漫天霜花在飞舞。小夭顿时觉得周身都凉快了很多。
禺疆双眼血红，不管不顾地攻击着他。他也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只进攻不防守。两个灵力充沛的高手过招，小夭看得如痴如醉。
借着月色，小夭目不转睛地盯着相柳，他拼着灵力受创，挥手劈下，晶刀一旋而过，重伤了禺疆的膝盖。
禺疆跪倒在地，再无还手之力。他吼道：”九命相柳，我杀她，关你什么事！“
相柳擦去了嘴角的鲜血，冷笑道：”她是我的人，你说我该不该管她的死活？“
禺疆觉得不可思议，“既然你怕她出事，干嘛还要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相柳叹气，言简意赅地回道:“万不得已。”
禺疆气得够呛，大声质问道：“你和玱玹是敌人，你让你的女人去救你的敌人，怕不是你九个脑袋都拎不清了？如此说来，你干脆归顺玱玹好了！“
相柳十分愉悦地回敬道：”轩辕王要招降我，我都不答应。更何况玱玹呢！我看你倒是有可能归顺玱玹。”
禺疆无比坚定地说：“不可能！”
相柳不再打趣禺疆。他勾勾手指，示意小夭过去，潜台词是——为什么没有反抗？最好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小夭蹭过去拽了拽相柳的袖子，然后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起来。禺疆暗叹：看来情分真的很深。倘若今夜这个女医师真被自己砍了头，他无法想象自己死得会有多么悲催！
相柳冷冷地说：“没有那么多也许。”
小夭握着相柳的手，语气诚恳地说：“只要和玱玹无关，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禺疆抬头仰望星空，专心致志地数起了星星。他琢磨起来：这个女医师究竟是爱玱玹，还是更爱相柳多一些？
相柳面色冷峻，蹲到地上，冷淡地说：“上来！”
小夭心花怒放，赶紧爬到相柳的背上，继而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禺疆看着相柳从容镇静地向着沙漠中央走去。也许是出于对相柳的欣赏，他来了一句善意的提醒：“求之者众，如愿以偿者寡。越往里走只会越炎热，你们可别为了寻找旱魃，把两条命搭上了！”
小夭回头对禺疆莞尔一笑，淡然说道：“黎明到来前，你最好离开这个鬼地方。禺疆将军，后会有期。”
禺疆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已经麻木，身上的伤口在不断渗出鲜血。与其担忧不怕死的那两人，还不如操心自己如何全身而退。毕竟太阳一出来，那种令万物不生的酷热，他可不想再重温一遍。
一身青衣的赤水献走了过来。她长着一张清冷的瓜子脸，是如今大荒内最厉害的冰灵高手。这个冰山女人温情脉脉地看着受伤的禺疆，伸出手，“我带你去极北之地疗伤。今年的赤水秋赛我赢了，可惜你没来。”
禺疆眼里洋溢着笑意，“下次，我不会失约了。”他们携手走出了荒漠。
下一章：悠悠天地内，自有相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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