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阔，且徜徉

阿念跃上了自己的玄鸟坐骑。

蓐收召唤来一只玄鸟，小夭见了它，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医师，这只玄鸟叫圆圆。几百年了，陛下从没让任何人骑过。”

小夭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自己怎么会不认识这只鸟呢。圆圆还是颗蛋时，自己就日日抱着它睡觉，它孵出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自己。小时候她天天缠着父王问几时才能骑着圆圆飞到天空，高辛王的回答是“等你们长大”。现在圆圆长大了，自己还是第一次可以骑在它身上，百感交集。

来到北地的防风谷，防风族长殷勤地领着阿念去见邶。蓐收和小夭跟在阿念身后，存在感显得十分微弱。圆圆不知何时变成了小时候小巧的模样，落在了小夭肩上，时不时还蹭蹭她的脸颊。蓐收见到这只性格孤僻的玄鸟今天如此反常，心里也暗暗纳罕。

一只小白雕从药田那边飞来，见到圆圆后，它欢快地叫了一声，然后绕着小夭转了几圈。小夭可太熟悉这只死鸟了，它都在防风谷了，那么它的主人肯定就在附近，自己总算没白跑一趟。她趁着小白雕目光都聚集在圆圆身上时，小心翼翼地拔了它一根雪白的羽毛，然后握着那根羽毛逗圆圆开心。没多久，圆圆就随着小白雕飞到一棵梧桐树上。两只鸟歪着脑袋，你瞅瞅着我，我瞅瞅你，似乎都很好奇对方的真身究竟长什么样。小夭清了清嗓子，对着圆圆神秘一笑，圆圆立刻明白了主人的小心思。

不多时，一声惨叫响彻防风谷。小白雕摔到了泥地里，又滚了几圈，浑身都变得脏兮兮的。防风族长貌似很幸灾乐祸，对着小白雕笑道：”你不是仗着有邶护着你胡作非为吗？怎么这会儿倒被一只小玄鸟欺负成这样？果然跟邶一样，色令智昏！一提起那混账，我就来气。一年三百六十多天，总有三百多天不在家待着。前几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看上去竟然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虚弱。要不是峥儿告诉我，我还不晓得那不成器的东西灵力都所剩无几了！也不知道为了哪家姑娘去打架，搞得狼狈至极！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帮着峥儿管家，他不败家就不错了。如今灵力低微，被我踹到河里，爬起来时连烘干衣服的灵力都没有了。真是气死我了！防风家怎么出了他这么个玩意儿“

阿念听了哑口无言，心里又暗自庆幸防风邶没供出玱玹要杀他这件事，不然眼前这位防风族长大概早就拎着邶找父王评理了。蓐收对邶没什么印象，整个大荒都说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这遭亲耳听闻，便摇头感慨他”无可救药“。他到底惹了多少风流债？能不能把阿念这小混账解决了？大不了入赘高辛，灵力全没了都不要紧，谁敢动高辛王的女婿！他忍不住问防风族长：”二公子婚配否？“

防风小怪冷笑，”他这辈子还有哪个姑娘肯要！“

小夭偷笑，这是把儿子当姑娘养了。防风小怪应该很在意那个妾侍，又或许是出于对邶母亲的亏欠，所以由着邶在脂粉堆里胡闹也不管。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如果没姑娘肯嫁给邶，那老父亲就和小儿子凑合着过了，谁也别嫌弃谁。

防风小怪又问蓐收：”高辛王发请柬说一个月后有个观礼仪式，请大荒内各大族长前往员峤山，到底是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蓐收摇头，”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知。也许是找个由头让大家一起聚聚，总归不是坏事“

防风小怪叹息，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那条断情绝爱的帝王之路，他走累了？他没有亲生儿子可以继承帝位，将来还是要靠阿念，说不定他唯一的女儿能成为名震大荒的第一位女帝呢！“

阿念不解地望向小夭，然后认真问道：”我不需要成器，而且父王不是还有一个失踪了两三百年的女儿吗？“

防风小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我都快忘了他还有个女儿。少昊其实很庆幸自己没有儿子，因为他害怕有一天，他的儿子也会像他一样，杀死自己的父亲。“

阿念茫然而震惊，爷爷是被父王杀死的！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父王究竟瞒了自己多少事？一件又一件......

蓐收显得十分淡定，说道：”阿念你听下人提起过五王之乱吧？“

阿念木然地点头，”父王杀了五个叔叔，才坐稳王位的。可我没想到......“

蓐收盯着阿念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为了得到帝王之位，杀父弑弟不算什么的。阿念，也许有一天，玱玹也会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这就是为什么陛下不愿意让你和他在一起的最大原因。我的直觉告诉我，有这位医师在，玱玹会康复如初。只是，你不可以爱上玱玹，知道吗？“

阿念僵在原地，这两天她听到的真相太多了，她有点承受不住了。那些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她不得不接受，那个从小就陪伴她长大的哥哥她不得不放弃。如果小夭不回来，她可以永远都沉醉在那些善意的谎言中：父王是爱母亲的，玱玹只在意自己这一个妹妹......

"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长短。他们说他们的，你过你的就好。”

阿念回头，邶从田埂上走来。他穿着麻布衣服、带着斗笠，伸出锄头去捞那只“原地躺平”的毛球。

它站在锄头柄上不知在“啾啾”些什么，肯定是在向九命告状：玟小六又欺负我了，你快管管，不然她就要爬到你头上来了！

暮色深沉，小夭和阿念用过晚饭后坐在山石上发呆。

“堂堂高辛二王姬，难道还想不通吗？大家族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恩怨怨尚且多了去了。而成为帝王所要付出的代价，根本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所以，咱们只要得过且过就行。有父王在，没什么好怕的！”

阿念困惑地看着小夭，“你以前没有父王的保护，是怎么活的？”

小夭坦然道：“失去了大王姬的身份，我什么都不是。阿念，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被一只九尾狐妖关到笼子里囚禁折磨过三十年，可这不算什么，那只狐妖说我不是父王的女儿，说我娘是荡妇，和赤宸私通，说我是那个嗜血恶魔赤宸的野种。”

阿念愤愤不平地说：“不可能！如果你不是父王的女儿，父王为什么让蓐收送请柬，通知大荒内各个族长一个月后观礼？你肯定是我姐姐。你这么想，假设你不是父王的女儿，父王应该把你这个给他带来羞辱的人杀了。他居然还给你举办盛大的回归仪式，傻吗？”

小夭若有所思，内心渐渐倾向于相信九尾狐妖的话是无稽之谈。“你说父王这么好，我娘为什么会自休于父王？”

阿念震惊地看着小夭，“这天下，竟然有女人敢抛弃高辛王？”

小夭神色清冷，平静地说：“我娘休了咱们的父王后，带着我住在轩辕山的朝云峰。没多久她又为了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跑去领兵打仗。我在玉山等了她七十年，结果却是一场等不到的等待。”

“你好可怜，至少我能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地长大。"阿念忽然道。

小夭苦笑，摆摆手道:"其实我还不算惨，防风邶才是最惨的。你看，防风族长一共就三个孩子。老大防风峥和老三防风意映都是嫡系血脉，唯独老二防风邶是庶出。想来防风族长的夫人不会对他太友善，他能在防风谷存活下来也是不易。而邶的母亲孤苦凄凉，无人照顾。当初如果不是邶带着冰晶回来，防风家才不会给妾室换住处，更别说派婢女好生伺候着了。防风峥在家族内声望很高，十有八九会成为未来的防风族长。族长夫人将女儿许给涂山氏，一方面是母亲拗不过女儿，但更多的是为了提升防风氏在大荒内的地位，防风氏和涂山氏联姻能更好的笼络涂山璟，还能让防风峥稳坐族长之位。可怜防风意映想的是’生在涂山府，死葬涂山坟‘，在涂山璟消失的这些年里帮着涂山太夫人打理家事，最终未婚夫不领情，意映母亲不理解，防风氏的各位长老更是把这位防风小姐当作一枚弃子，任她自生自灭了。至于防风邶，那些长老看到他就长吁短叹的，恨不能把他从族谱上除名，免得这个浪荡子坏了防风氏多年来积攒的好名声。”

阿念想象了一下邶在防风谷内“猫嫌狗不待见”的情景，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自己的不幸跟小夭和防风邶的不幸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母亲温柔娇弱，老老实实地把父王当成她的天，一心一意地跟着父王，不用承担任何大义，可以守着自己长大。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只是个替代品，那么她的天就塌了，她的世界将只剩下一片废墟。阿念用灵力幻化出了一株纯白如雪的水芙蓉，笑对小夭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姐姐。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要让我娘知道真相。”

小夭接过水芙蓉，柔声道：“好。”然而她心里愈发不安。如果防风邶单纯地和相柳长得像，自己也可以相信静安王妃和自己的娘只是容貌极其相似罢了。事实是，相柳假扮了防风邶。那么静安王妃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可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明月透过轩窗，蓐收和防风邶站在绮罗丛中，族长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两个。她口气熟捻地对邶说：“你院子里尽是些老仆，老爷都没放几个通房丫鬟伺候你。今儿高辛的蓐收将军远道而来，你得陪好了。今晚就在这木犀园里歇下吧，二十四个姑娘随你挑！若有喜欢的，明早向我请安时说一声，我替老爷做主，把姑娘赏给你做个妾室。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灵力低微不打紧的，你别听老爷瞎咧咧，左右你大哥会管你一辈子。你安心做个富贵闲人便好！”

蓐收觑着邶“不周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模样，心里更是胆战心惊。防风谷真是个虎狼窝，到底怎么养出防风邶这只"清纯小白兔“的？他的原定计划是借机撮合阿念和防风邶的，怎么阿念那边没动静，自己就要泥足深陷了！高辛王给自己安排的这差事真要命......邶和族长夫人看似”母慈子孝“，实则有着深仇大恨吧。族长夫人唯恐邶还有着一点点的上进心，一下子挑选了这么多莺莺燕燕来乱其心智，自己纯粹是被殃及了的池鱼。而邶那边的火越烧越大，族长夫人完全没打算灭火，而是“火上浇油”。那么她舀的水去哪儿了？蓐收瞳孔震惊，这女人该不会想把阿念“入防风峥彀中”吧？好贪婪，拿女儿换取了涂山氏的庇护，把庶子养成只顾吃喝玩乐的废物，现在竟然打起了“用阿念换取高辛国的生意”的算盘！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也不悠着点。

邶似笑非笑地看着蓐收，什么都没说。他礼数周全地送走了族长夫人，然后大摇大摆地斜倚在木犀榻上，几个有眼力见的立马跑过去为他捏肩捶腿、斟酒喂糕点。蓐收再看不下去了，握紧了拳头，手上青筋毕露。嫡母作妖，庶子浪荡，一群姑娘想上位想疯了。可还没等他酝酿好怎么大骂防风邶“你给我清醒点，这是个圈套”，自己也被剩下的姑娘热情相待，一个大胆的褪去了蓐收的外衣，另外几个解去了他腰间佩戴的饰物。姑娘们把他按在另一张木犀榻上，使出了魅惑的手段勾引。蓐收心想，他娘的该不会是想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吧！今晚不管是睡了哪个姑娘，明天族长夫人统统都要赏赐给自己，难道自己寸功未建，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蓐收表情狰狞，刚推开这个，又一个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完全不给自己一条活路。他向邶发出了求救的眼神。

邶却视若无睹，继续张开嘴巴吃下了姑娘投喂的一颗葡萄。

蓐收此刻恨不得身后有千军万马，只待他一声令下，就把邶万剑穿心，然后万马奔腾而过，把他踩成肉沫。这小子倒是很会享受嘛，就算嫡母送来只母老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你这个不成器的纨绔！别说阿念看不上了，就连自己都欲哭无泪。

明月皎皎，一个女子推门而入，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可那双眼睛让人见了就挪不开步。 蓐收莫名觉得很熟悉，就是被周围的粉黛缠得没法思考到底在哪见过。邶凝视着她的双眸，几不可闻地说道：“有睥睨天下的狂傲，也有烈火般要烧毁一切的热情。”蓐收听了个一清二楚，颔首赞同。

那女子羞涩地笑了笑：“防风郎君可还记得奴家？”

邶摆手令身边的几个姑娘一边凉快去，仿佛搜肠刮肚般认真想了一圈，还是没记起她是谁。蓐收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你小子到底欠了多少风流债！

那女子也不恼怒，走到邶身前，俯下身在他耳畔说：“你真的忘记了我是谁？”

邶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女子躺到了邶身旁，两人鼻息可闻。他打趣道，“今夜就让你来服侍我，我得好好想想你是谁。”

那女子凝视着邶，眼波流转。一屋子的姑娘看了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防风邶被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她们没戏了。好厉害的狐狸精！

蓐收更加无语了，平生第一次想变得像静安王妃那样又聋又哑，最好让自己的眼睛也瞎了吧。乱花渐欲迷人眼算什么，都比不上这女子的一颦一笑荡人心魄，还有眼前这煽情的浪荡子。有时候并不是会献殷勤的姑娘招人疼，反倒是懂得欲擒故纵的姑娘占了上风。

防风峥来木樨园找离戎翎，两人正在探讨如何研究出一种“没有水也能放的别致花灯”。刚好听到邶在屋里说什么”你这里就不能稍微轻一点吗？手腕放松，柔和一些......",离戎翎顿时羞赧得无以复加，防风峥赶忙拉着她去自己的疏影阁焚香品茗,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离戎翎本是随着堂弟离戎昶一起前往高辛的，只因路过防风谷时害了伤寒，不得已在此休养几日。离戎昶请防风峥照顾堂姐，自己接到璟的密信后匆匆离去。左右防风峥也受到了高辛王的邀请，到时候一路同行还能有个照应。

谁知屋内的真实情况是：二十四个姑娘被小夭和相柳用手指粗细的妖牛筋捆成了”鹌鹑串“。蓐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撩防风邶的女子竟是女医师。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女医师千里寻夫？夫唱妇随忽悠嫡母？总归自己不用被”万紫千红“环绕了，他们俩闹哪出都好，那些姑娘身上的脂粉香浓得差点把自己熏死，如今大口呼吸着窗外扑鼻而来的木犀清香，十分惬意。

相柳方才只是在劝芍药姑娘不要那么紧张，自己又不会割了她的腕，然后告诉族长夫人”芍药姑娘自戕了“。

蓐收心情舒畅，回过头来却看到这诡异的一幕：邶绑了一个姑娘的手腕，女医师就在那个姑娘身上撒一包药粉。自己只知道祭旗，而他们这是在祭祀还是作法？

小夭对着月亮跪下，那些姑娘也跟着小夭跪下。小夭虔诚许愿：“我等看不上防风邶这个情场浪子，希望族长夫人把我们赏给大公子做洒扫丫鬟。"

邶望着小夭的背影，只觉岁月静好，他第一次在防风谷克服了自卑情结。

她虔诚合十双手，唯愿他能得到拯救。

殊不知，她就是他漫长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只要小夭在自己身边，邶这四百多年的风霜雪雨就没有白捱。无论是和嫡母斗智斗勇，还是和防风意映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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