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深蓝色的湖水泛着粼粼银光，夏日的晚风吹拂着小夭，“奇怪，怎么又是这个葫芦湖？”第一次，自己只是在梦里见到了这片湖。第二次，是麻子新婚夜相柳带着自己来到这。

一个戴面具的白衣女子踏浪而来，缓缓说道："盘古大帝有三位情如兄妹的下属，神力最高的女子华胥氏、驻守中原的神农氏和驻守东方的高辛氏。盘古大帝仙逝后，天下战火频起，华胥氏避世远走，创建了美丽祥和的华胥国，又生了儿子伏羲和女儿女娲。伏羲和女娲制止了兵戈之争，给大荒带来了和平。伏羲大帝仙逝后，女娲大帝悲痛不已，避居华胥国，生死成谜。几千年之后，大荒西北的轩辕族、中原的神农族、东南的高辛族，三分天下。神农王仙逝后，三足鼎立的局面打破，轩辕王统一了中原。小夭，你想不想知道接下来哪个神族会一统大荒？“

小夭越看越觉得眼熟，终于想起她就是自己梦中所见的那位愿意终老玉山的”奇葩女子“，她很有可能天生不喜欢俗世的热闹，清心寡欲到了极点。那么，为什么要跟自己絮絮叨叨讲这么多话？自己对大荒的帝王史并不感兴趣，相柳的这个梦境偏偏就这么凑巧，她服了。九头妖就是自己的克星！专挑自己的死穴下手，连做梦都不放过自己。小夭勉强笑道：”姑娘，不管我要不要听，你肯定都会讲，对不对？“

白衣女子很是欣慰，开口说道：”那也没办法，谁叫命由天定，你我注定有缘。既然相遇一场，我当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小夭诧异道：”你是谁？为什么之前会出现在我梦中，如今又出现在相柳的梦境中？“

白衣女子收敛了笑意，淡淡地说：”如果在那个平行时空，我真的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嫁给了最想相伴一生的人，也许就不会跨越到这个世界来吓唬你了。“

小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四肢百骸都透心清凉，差点被这女子的寥寥数语弄得去见神农王。”是么，那你在那个时空过得非常糟糕喽？“

“时空本身不能一直保持稳定，有的时候会相交。我也只有等到交汇点出现时才能见你一面。小夭，告诉我，你怕我吗？”

小夭想，如果自己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肯定不会跨越时空来找自己，小夭苦笑：“真是莫大的缘分啊！”

“我和我娘不同。我娘被捧在手心中呵护着长大，她有哥哥的支持，可以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而我......我在颠沛流离中长大，我感受不到半点温情，而我的情郎也从未对我诉说过他的爱意，他还自作聪明送了个男人陪我长相守。他死后，我一直拼命告诉自己，以神族漫长的生命，不会忘不掉他。可结果是，一千年过去了，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只增未减。”

小夭不解，有了可以长相守的男子，她竟还忘不了死去的情郎？

白衣女子看了小夭一眼，缓缓地朝着岸上走去，小夭连忙跟上。一瞬间，她们就来到了轩辕城的歌舞坊内。小夭知道白衣女子既然可以跨越时空前来相见，那么一下子从葫芦湖走到轩辕城就不稀奇了。

白衣女子变了个面纱遮住了小夭的真容，小夭表现得像只温顺的小奶猫，跟在白衣女子后面亦步亦趋，时不时东张希望一下，想看看白衣女子到底在找谁。小夭心想，一定是个值得冒险的人。

一向古灵精怪的小夭，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般地来了一句：”要我说，家世、相貌、才干都是大荒内最拔尖的人，才配得上姑娘。你等了那么久，寻的究竟是哪位世家公子？“

白衣女子突然说了句：“披着羊皮的狼！”

小夭一抬头，见一位衣衫精致、带着帏帽的公子从二楼下来，身姿清华、举止端仪，自己顿时生了十二分的敬意。可白衣女子竟说他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小夭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白衣女子有眼疾？不对，自己看不见那公子的面容，白衣女子却肯定认识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吗？有些禽兽长得好看而已，千万要擦亮眼睛？如此说来，相柳说的“人心狡诈”也不是没道理。相柳长得貌似也很禽兽，可他顶多算个奶凶的小狼崽，受了伤还敢溜到自己房中睡觉，真是不怕自己砍了他的脑袋去换赏金。或者说，九命对自己十分信任。那会儿自己和他才认识没多久，他就敢爬到自己榻上。如果再和他相处个百十来年，他是不是敢当着轩辕王的面说要娶自己了？想想都觉得“兹事体大”。

白衣女子大言不惭道：“权势名利迷人眼，哪里有人肯真的撒手呢？所谓的隐居，不过就是在荒岛上处理家族事务罢了。真是处心积虑地好辛苦！”

小夭只能在心里默默想着：白衣女子与“恶狼”狭路相逢了，难道会同归于尽？不，这样太愚蠢了。要是自己摊上这么件事，肯定是要剁了他尾巴挂门上辟邪，然后再挖了他的心拿去喂狗！自己当然要好好活着，才不会为了这种人耽误了下半辈子。

白衣女子冷冷问道：“你会饶过伤害你的人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小夭反倒不能随心所欲地回答了。她沉思良久，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伤害了。比方说，有个小狼崽打了我四十鞭，可我根本不恨他，因为我们俩更像是在比谁更”厚颜无耻“而已。身体上的疼痛也迟早会愈合。又比方说，我被母亲抛弃、被追杀逃亡、变成了没脸的小怪物、独自在荒山中生存、被九尾狐囚禁虐待、孤身漂泊，这些心上的伤很难平复。可我不能恨母亲，因为她在轩辕王和神农国某个大将军的决战中战死了。她领兵出征前把我寄养在了玉山王母身边，是为了我好。也是我自己因为一些流言蜚语私下玉山，才导致后面一系列的艰难困苦。对于伤害我的人，我大概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报复。饶恕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遥远，我更喜欢自己慢慢释怀。伤害已经造成，不管怎么做，都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白衣女子拉着小夭走出歌舞坊，”大荒内能和王族抗衡的有四世家，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鬼方氏。小夭，我可以透露一个世家大族的秘密，你想听哪个？“

小夭内心一片凌乱，讲帝王史、看中山狼、论四世家，再怎么拼凑情节，都想不到白衣女子意欲何为。但小夭大致理清了白衣女子波澜壮阔的一生——这是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小姐，她有个喜欢的情郎，但误以为情郎讨厌自己，于是阴差阳错嫁给了情郎安排的男子。结果情郎不知为何嘎嘣死了，而和她长相守的男子并非把她放在第一位，而是沉浸在权势名利中。于是她一气之下跑到玉山做王母了。

小夭掂量了一下，关于涂山氏，相柳讲过一些——涂山氏居于青丘，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大荒，钱多得都不把钱当钱。当日在神农义军的营地，涂山璟就是因为要报答自己这个”救命恩人“才和相柳做了一笔赔本买卖。其实九尾狐精于算计，也是因为这一点，自己生怕在不知不觉中再次走入”陷阱“，才不敢跟涂山璟走得太近。毕竟九个脑袋的相柳几百年来和九尾狐做生意都没占到一点便宜，自己又算计不过相柳，那么得出的结论就是：不要跟涂山璟打交道，否则吃亏的只有自己。关于西陵氏，缬祖娘娘（也就是自己的外婆）出自西陵氏，玱玹是轩辕王和缬祖娘娘唯一的嫡孙，自己也有着缬祖娘娘的血脉，那么就不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赤水氏，那夜回玉山的路上，她遇到高辛王派出的坐骑，其中一只鸾鸟被阿獙用歌声魅惑后，如傀儡般念出一段话：赤水丰隆布阵，防风邶被困阵法......小夭得知玱玹用木灵、赤水丰隆用火灵、神农馨悦用水灵，三人合力将半个凤凰林都设了阵法，入阵者必死无疑。要不是自己冲进阵法，恐怕九命相柳现在就只有八个脑袋，防风家的二公子就在清水镇离奇身亡了。关于鬼方氏，这是一个一直游离在大荒之外的诡秘氏族，对任何事物都带着超然物外的漠然。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小夭在赤水氏和鬼方氏之间选择了前者，她太想知道为什么赤水丰隆要”助纣为虐“了。

”我以为你会想听涂山氏的秘密。“

小夭似乎找回了一点自信，微笑着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纵然涂山氏富可敌国，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钱多得不把钱当钱，这样的世家大族就算娶了王姬也不算什么，也肯定藏着不少惊天地泣鬼神的秘密。可惜我不感兴趣。我更好奇赤水氏和防风氏之间是否有什么深仇大恨？“

白衣女子望着璀璨的星空，将赤水氏的过往娓娓道来：”神农国灭后，小炎灷（神农王族后裔）归顺轩辕王，娶了赤水族长唯一的女儿赤水小叶为妻。轩辕王命小炎灷掌管中原地区。小炎灷的父母为神农战死，而小炎灷却成了轩辕王的重臣，中原地区的不少人都瞧不上他。而他一百年来殚精竭虑、夙夜在公，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让中原繁华富庶，让饱受战争之苦的中原百姓过上好日子。中原的氏族也就渐渐对小炎灷多了几分敬重。不过小炎灷刚归顺轩辕时，洪江怒不可遏，说什么一代不如一代。因此洪江还过派军师相柳去杀了这个混账东西。“

小夭不由得把对歌舞坊里那位公子的敬意转移到了九头妖的身上，甚至还多了十二分的赞赏。相柳真是无可救药了，洪江指哪儿他就打哪儿。也没见过九头妖对自己这么好过。她莫名其妙地开始羡慕洪江有这么个孝顺儿子。要是九头妖能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师徒，兄妹，哪怕是母子也好，相柳一定会对自己很好很好。可惜事与愿违，当她亲口告诉相柳自己是高辛玖瑶的那一刻，他们唯一的关系就是敌人了。相柳和玱玹，一个是神农义军的军师，一个是轩辕的王子，他们立场不同。而自己是玱玹的妹妹，由不得她选择，自己的血脉就注定了束缚。”那么，相柳成功杀掉小炎灷了？“

白衣女子云淡风轻地说：”你说呢？要是小炎灷就这么死了，哪里来的赤水丰隆和神农馨悦？“

小夭仿佛抓到了一根藤曼，她饶有兴趣地沿着攀爬，她接着追问道：”奇怪，你的意思是说小炎灷的儿子是赤水丰隆、女儿是神农馨悦。那为什么姓氏不同？还有，相柳设计追杀小炎灷，以他那个傲慢的性子，还有脸回去见洪江？“

白衣女子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耐心解释道：”相柳的确很用心地布局追杀小炎灷，连小炎灷的两个暗卫都因为沾上了相柳的毒血，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小炎灷本来必死无疑，谁知中途杀出了离家出走的赤水小叶，赤水小叶讽刺相柳藏头缩尾，又莫名其妙对着小炎灷说了一大堆赤水婚嫁的风俗，提到了什么缠枝并蒂赤莲，相柳应该是被吸引住了，忍不住停下来驻足聆听。而赤水小叶趁着相柳分心之际撒了一包蔷薇散，鲜血浸透了他的一袭白衣，他带着伤跃上白羽金冠雕，铩羽而归。赤水小叶还不忘神补刀，对着空中喊道：“中原的风俗是尚红，要是遇到喜欢的女子，记得穿红色。"也正因为赤水小叶的善良勇敢，小炎灷决定以身相许，鼓起勇气迈入赤水氏祖宅，向赤水族长求娶小叶。赤水族长只提了一个条件：将来若有两个子女，必让一子给赤水氏。后来赤水小叶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自出生就被定为赤水氏未来的族长。而妹妹就姓了神农氏。轩辕王那时还未完全信任小炎灷，于是把赤水小叶和神农馨悦扣押在了轩辕城，美其名曰小炎灷事务繁忙，帮他照顾妻女。神农馨悦和防风意映是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但自从防风意映和涂山璟有了婚约，防风意映也就不再对神农馨悦言听计从了，反倒是馨悦开始用手段笼络意映了。至于相柳嘛，他受伤后消失了几年，后来回到神农义军的营地时，他给洪江带去了一幅羊皮地图，上面绘有轩辕德岩和轩辕禹阳背着轩辕王私建的粮仓和兵器库。十年后，当轩辕王带兵围困清水镇，坐等神农义军弹尽粮绝投降的时候，相柳带着一支训练有素的士兵夜袭中原，又取道高辛，走海路神不知鬼不觉运到了营地，轩辕王因此无功而返。轩辕城内暗潮涌动，德岩和禹阳因为私藏兵器受到轩辕王猜忌，两个儿子在之后的百年间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惹事。德岩唯一的儿子始冉、禹阳的二儿子岳梁却不省心，他们俩和防风小怪的庶子防风邶组成了轩辕城内的“浪荡三人组”，整日流连于歌舞坊，要么就是去地下赌场豪赌一番。“

小夭一脸不可置信，原来外爷当年差点就能灭了神农义军。要不是始冉和岳梁“交友不慎”，让看似浪荡的防风邶混入了两个舅舅的府邸盗取了地图。说不定现在的局面不是神农义军和轩辕军对峙，高辛军队作壁上观。而是轩辕军和高辛军打得不可开交了，外爷和父王打起来的话，自己该支持谁呢？没准自己还得感谢相柳有了防风邶这个身份，才让自己不用思考这个难题。“相柳运筹帷幄，攻心为上，真是令我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啊！"

白衣女子面沉似水，看了看轩辕城的月亮，慢慢地说：”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小夭，你要记住：人死了，就没有线索可以追寻。但人还活着的话，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可查。“

小夭说不清为什么，眼眶里泛起了隐隐的泪花，喃喃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事？”

白衣女子一脸漠然，怔怔地望着小夭，“不管再过多少年，我都会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海上明月升起的样子，那是我和他一起看过的月亮。”

月光被藏在了云层里，白衣女子绝望闭眼。借着长街尽头微弱的几缕灯光，小夭忍不住伸手想摘下她的面具。白衣女子挥手划出了一道分界线，小夭似乎触摸到了那个面具。可是，隔着那层由薄薄的冰晶凝成的屏障，她们已经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小夭的注视下，白衣女子的身体一点点消散，竟然化作了点点流光，飞向了那轮月亮。

接着屏障消失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小夭呆呆地站在长街上。她抬头，苍穹中却没有一颗星辰了，黑云遮蔽住了所有的月光，只剩无边的黑暗。

小夭自言自语道：“你念念不忘的人，为何不敢对你诉说爱意？”

再次睁眼时，结界已破。

相柳戴着冰魄面具，一袭白衣站在毛球身上。他朝小夭伸出了手，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小夭笑笑，“一百年以后，我就不做高辛玖瑶了。”

相柳用冰冷的声音回道：”随你。“

下一章：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