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梧桐枝繁叶茂，葱茏一片。再往前走，竹林青翠挺拔。微风吹过，竹叶飘动，竹香四溢。这里是神农山，西边是著名的城池轵邑。

相柳跃上一棵梧桐树，双手放在脑后，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没过多久，医师玟小六背着药筐，戴着面纱站在树下。

“这回你倒是个女儿身了。何必戴着面纱，不愿意以真容见我吗？”

“相柳，你躲在树上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在家等我吗？“

”玟小六，谁要跟你回家！“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小六摘下面纱，露出清澈的笑颜：”你不跟我回家，还能去哪儿？“

相柳从树上跳了下来，带着几分傲娇，”我当我的军师，你做你的医师，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样不好么？“

小六摸了摸相柳的额头，接着歪了歪脑袋，”没发烧啊，怎么竟说胡话？你是我捡来的小蛇妖，为了报恩就以身相许了，也从没听你说过你当过军师啊?你难道不是无处可去、无人相依，所以才和我成亲的吗？"

相柳不觉讶然，在小夭的梦境中，她对自己的心思已经龌龊到了此等地步。“你见过我的真身吗？我可不是普通的蛇妖。”

小六坚定地说道：“迟早有一日，你会主动露出真身让我瞧。”

相柳闻言一愣，勉强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如此说来，我是你的......"

小六忙不迭地开口：”夫君。“

相柳淡淡道：”涂山家的小狐狸呢？怎么没被你捡到？“

”你说的是十七吗？洪江撞了不周山，凡间洪水泛滥，避居华胥国的女娲大帝召集了大荒内各大族长商议炼石补天一事。他自然没空来找你打架。“

相柳蹙眉，”涂山璟为什么要找我打架？“

小六语声温软：”相柳，是你缠着我讲蛇妖和狐狸的故事。然后非说涂山家的狐狸是打不死你这条蛇妖的。“

”你再讲一遍那个故事给我听！“

小六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好，不过回家以后得乖乖喝药才行！“

相柳被小六挽着胳膊，朝着山下走去。

”我私下玉山，流落大荒三百多年。几十年前，我躲在深山里，碰到了你。那时候你白发如云，但浑身都是伤，鲜血浸透了你的一袭白衣。我瞧着你可怜，就发了个善心，把你背回了家。我们在茅草屋同床共枕了三十七天，你醒来后非嚷嚷着要还我恩情，我拗不过，就只好让你做我夫君喽。有了你，我在山里的日子再不寂寞。过了六年，我又捡了只九尾狐。你吃醋了，闹着要离家出走。九尾狐要把我带回青丘，你就和他打起来了。有一回，九尾狐差点把你毒死，我生气了，就用美人计把他毒死了。再后来，青丘公子涂山璟来神农山做生意，遭人算计受了伤，我用了几瓶灵药保住了他性命。为了掩人耳目，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叶十七。这时候，你又不乐意了，非说他也是九尾狐，和你有生死仇怨，你们俩就约定每逢月圆之夜就打一架。要不是他被涂山太夫人召回，恐怕你们得打个几十年。“

相柳望着小六发呆，”你喜欢青丘公子吗？“

小六扑哧一笑，揪着相柳的一只耳朵，贴近他耳畔说："我喜欢的是排解我寂寞的蛇！”

相柳笑眯眯地看着小六，“那你为什么愿意跟九尾狐回青丘？”

小六认真地说：“因为那只九尾狐是狐族的王，它的尾巴珍贵无比。我本想在路上剁它一条尾巴做披风的，谁知你脾气那么大，说什么都不许九尾狐带走我。”

“玟小六，你把九尾狐毒死了，不怕青丘的人找上门来？”

“怕什么，我剁了它九条尾巴，你埋了它的尸体，祸是我们俩一起惹的。如果我们最后打不过青丘的人，死在一块儿不也挺好的！”

相柳蓦然笑了，“只要你别后悔。”

小六对相柳无赖一笑，“我走不动了。”

相柳接过药筐，把小六稳稳抱在了怀里。两人眼中都好似藏着星星，笑得格外璀璨。

自盘古大帝劈开了天地，人居于陆地，神居于神山，人可以通过天梯见神。此刻茅草屋外，就有一位带着冰魄面具的女子，自称是爬天梯来见鬼方十六的。

小夭请她进了院子，那女子立在那株红枫树前，黑红二色放在一幅画面里，显然看起来很奇异。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你真的打算让我一个人撑起整个鬼方氏吗？“那女子取下面具质问道。

小夭吃了一惊，即便放眼整个神族，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风华绝代的美人。更何况这女子只是个普通的人族！难不成相柳在认识自己之前已经有妻子了？那自己岂不是成了人人喊打的那种女人！从头到尾相柳都瞒得滴水不漏，九个脑袋算计得可真狠！

相柳察觉到小夭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轻咳了一声，开始低声狡辩：”我是神农义军的军师。鬼方氏行事诡秘，轻易不参与大荒的事。然而义父和鬼方氏族长私交甚笃，鬼方氏族长骤然病逝，唯有一女可继承族长之位，义父便命我多多照顾她。一百年来，我替她除掉大荒内的死对头，她为我提供轩辕和高辛的情报。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小夭感受到相柳的话说得十分真诚，就拎着药筐走进了厨房，给相柳和那女子几个时辰叙旧的机会。她开始忙活着熬药，又顺便淘了米，炒了几个菜。

一个时辰后，相柳送走了那女子，慢悠悠地走进厨房，帮着把菜端到院子中的大理石桌上。他想不通，为什么小夭的梦境中会出现鬼方铃兰？明明自己从没提过鬼方氏，还有义父为什么会撞不周山？这一切太诡异了。

小夭觑着相柳若有所思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如今洪水泛滥，不管是人族、神族还是妖族，都束手无策。鬼方氏族长来找你，想必也是为这件事。你怎么不跟她走？“

相柳笑道：”我怎么忍心抛下糟糠之妻呢？“

小夭纳闷道：”九命相柳，你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

相柳给小夭夹了一块糖醋里脊，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我不愿意看见你伤心。“

小夭嚼着酸酸甜甜的里脊肉，心里也喜忧参半。”外爷说过，哥哥和你迟早会决一死战，他不想我日后痛苦，所以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

相柳平静地说：”除了毛球，我没有可相依为命之人。只是后来，与你邂逅相逢，你差点毒死了毛球，又一心想要毒死我。我笑你自不量力。其实我早就为自己设定好了结局，战死沙场。神农义军全军覆没的那天，我又怎会苟活于世？义父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父子之情。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所以......"

小夭眼眶微红，从心里泛起一阵心疼。“别说了。相柳，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每次去轩辕山祭奠亲人，我都是和哥哥一起。玱玹亲眼看见他的娘亲自尽，四舅娘死前把一朵若木花交给了他，那是若水族的圣物，四舅娘是要哥哥送给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哥哥也答应外婆他会保护我。只是那时我和哥哥都无力自保，哥哥被送往五神山，而我被送往玉山。清水镇南河边的凤凰林，里面的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哥哥在凤凰树下推着我荡秋千，那时候我和哥哥也算是相依为命。三百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凤凰树下、秋千架上的小姑娘。我被人追杀过，我也杀了无数人。我的生命就是谎言、鲜血、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骗，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站在众人面前。”

相柳强压下心里的痛苦，淡淡说：“小夭， 我以杀人为生，绝不适合成为你的夫君。”

小夭忍不住想大笑，原来九头妖也有妄自菲薄的时刻。她的内心不再愁云惨淡，一瞬间变得晴空万里。她把药碗端到相柳面前，“喝药！”

相柳看着小夭嬉皮笑脸的样子，微笑着把药一饮而尽，然后九个脑袋都恨不得去撞墙。“这么苦，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小夭笑嘻嘻地回复道：“只不过是分量十足的梧桐叶，加上几种珍贵草药，然后用去年收集的雪水熬成的汤药，清热解毒。你中了那只九尾狐的蔷薇散，好几天都下不来床，娇弱得像女人一样。怎么样，要不是遇上我，你早就毒发身亡了！”

相柳揉着额头笑道，“玟小六，你想谋杀亲夫吗！以前配的毒药再难吃也就是稍微苦了一点而已，今天配的良药反倒是让我苦不欲生!"

小夭摸了摸相柳的头，像是在奖励他乖乖喝完了药，”真听话，今夜我搂着你睡。别生气咯！不然我就不让你出门瞎转悠了。你知不知道，神农山绵延千里，万一你迷路了，我找不到你可怎么办？“

相柳受宠若惊，很是温柔地问道：”你经常在梦里搂着我睡吗？“

小夭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不久又开始疯狂摇头，”不是梦，相柳。“

是夜，小夭有节奏地拍打着床榻，喊道：”相柳，你都洗了半个时辰的碗了！快进来睡觉了！“

相柳看着被自己刷了不下十来遍的几个碗，还是决定再刷一遍比较好。他琢磨着小夭为什么在梦境里这么肆无忌惮，虽说以前他也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过，但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啊。这回可不同，高辛玖瑶在梦里狠狠拿捏了自己。一向冷酷狠毒的自己，竟然在此刻羞涩紧张起来。”冷静，只是被她搂着睡觉而已，大不了就当她是毛球。“

小夭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打着相柳的背，嘴里哼起了那首歌谣：”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一颗滚烫的泪珠从相柳眼角滑落，他拼命回想着一个不识愁苦味的少年，那时没有奴隶死斗场，没有战场上的狠命厮杀，要是那时能遇上她，该有多好！自己的生命就是背叛、黑暗、厮杀，闭上眼都有刀光剑影，他真的累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与其接受轩辕王的招降，继续生活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还不如跟随义父赴必死之局，说不定还能有个痛快的解脱！可是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是放手，还是别的？

而小夭走进了相柳的梦境，她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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