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揉碎了暑气，变得温软绵长，透过院角老葡萄藤层层叠叠的叶瓣，筛下斑驳的金斑，恰好落在郭母倚着的廊下。
她正襟坐着，乌木绣绷稳稳架在膝头，指尖捏着细巧的绣针，在素色绸缎上起落穿梭，针脚细密如鱼鳞。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卷着藤叶沙沙轻响，也将她手边缠绕的一缕银丝线吹脱。
那丝线莹白似雪，在空中打了个轻旋，便轻飘飘落在青石板上，沾了点细微的尘土。
恰在此时，小草提着竹篮从巷口拐进来，脚步刚踏入院门，目光扫到廊下的动静，当即顿住了。
她见郭母神情专注，眉头微蹙着凝望着绣绷，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便知是沉浸在活计里，半点不敢惊扰。
于是悄悄放轻脚步，踮着脚尖走到丝线旁，缓缓蹲下身，生怕动作重了带起声响——
她指尖纤细，小心翼翼捏住丝线的一端，像捏着一捧易碎的月光，慢慢将其拎起，又转身从柴房旁搬来一张矮矮的小竹凳，轻手轻脚放在郭母身旁丈许远的地方坐下。
坐稳后，她学着郭母方才理线的模样，将那缕银丝摊在掌心，指尖一点点梳理着可能打结的地方，阳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也落在那缕渐渐被理得笔直的银丝上，泛着温润的光。
廊下静极了，只剩郭母绣针穿线的细微“嗤啦”声，和风吹过藤蔓的轻响。
她手指纤细却没什么力气，丝线总在指尖打滑，好几次被绣花针扎破指尖，鲜红的血珠冒出来，她也只是飞快地把手指凑到嘴边吮掉，再悄悄用帕子擦干净，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理线，生怕郭母瞧见了觉得她笨手笨脚。
不管做什么，她都像只受惊的小雀，走路时脚尖先落地，尽量不发出声响，连裙摆扫过地面都要放慢动作；跟人说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句子说得短，生怕多讲一句就招人烦；偶尔被郭母逗得露出笑意，也只敢抿着嘴唇，让笑意藏在嘴角，不敢笑得太开。
她总在心里琢磨：要是我动静大了，要是我做得不好，郭家人会不会就不想要我了？
这份小心翼翼，像层薄壳裹着她，看得郭母常常偷偷抹眼泪。
郭铭逸的爹娘将小草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里像被细针扎着似的，又疼又涩。
这天午后，郭母见小草又在帮着仆妇晒被子，连忙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那双手本该是孩童细嫩的模样，掌心却磨出了薄薄一层茧，指节还泛着洗衣时冻的红。
郭母红着眼眶，把她往廊下带，声音软得像揉了棉花：“好孩子，听婶子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别总忙着干活。
你才八岁，正是该玩的年纪，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跟婶子说，千万别委屈自己。”
当天晚上，郭母就特意把府里十多岁的丫鬟春桃和小厮阿明叫到跟前，叮嘱道：“往后你们多带着小草逛逛，府里的花园、院子，想去哪儿就带她去，她要是想玩什么，你们也陪着些，别让她再沾那些粗活了。”
春桃和阿明应了声，第二天一早就来找小草。
两人带着她去花园里捉蝴蝶，教她认院子里的海棠和月季，还在凉亭里陪她玩翻花绳。
小草起初还有些拘谨，攥着衣角站在一旁，可看着春桃手里翻飞的彩绳，再瞧着阿明模仿蝴蝶飞的滑稽模样，渐渐也露出了笑脸，偶尔还会伸手跟着学翻绳，笑声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
只是玩够了，她还是改不了帮忙的习惯。
回到郭母的院子，见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她会悄悄走过去，学着郭母的样子把被角捋平，叠得方方正正；瞧见廊下的衣服晒得差不多了，又会搬来小凳子，踮着脚把衣服收下来，轻轻抖掉上面的灰尘，再叠好放进竹篮里。
有时郭母在书房看书，她也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捧着郭母给她找的绘本，安安静静地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小声问郭母，眼神里满是认真。
郭母见她这样，也不再硬拦着，只是每次都会把剥好的橘子递到她手里，笑着说：“慢些看，累了就歇会儿，别跟自己较劲。”
小草接过橘子，指尖捏着一瓣放进嘴里，甜意顺着舌尖漫开，心里也暖融融的。
可到了饭点，小草还是改不了拘谨的性子。
每次大家问她“吃饱了吗”，哪怕胃里还空着，她也会立刻点头，声音细弱：“吃饱了。”
这天晚饭，她依旧只盛了小半碗米饭，夹了两口青菜就放下了筷子。
夜里躺在床上，肚子饿得“咕咕”叫，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盯着帐顶的花纹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没等小草反应过来，房门就被推开一条缝，郭铭逸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走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凉，语气却比白天柔和了些，把碗递到小草面前：“饿了吧？厨房煮了面，快趁热吃。”
小草愣了愣，低头看向碗里——雪白的面条浸在清亮的汤里，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上面还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顺着热气往鼻尖钻。
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连忙接过碗，小声说了句“谢谢郭大哥”，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热汤滑进胃里，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瞬间驱散了满肚子的饥饿，连带着心里的不安都淡了些。
郭铭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她小口吃面的模样，等她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才开口道：“以后不用刻意少吃，吃饱了就说吃饱，也不用硬撑着吃太撑，对身子不好。
在这儿，没人会因为你多吃一口就不高兴，也没人会嫌你麻烦。”
小草拿着空碗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郭铭逸。
昏黄的油灯下，他的眉眼没了平日里的冷硬，眼神认真又温和，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心里一热，眼眶又泛起红，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哽咽：“嗯，我知道了，郭大哥。”
就这样养了几日，小草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往日里蜡黄得像隔了层旧纸的小脸，渐渐透出淡淡的粉晕，连颧骨处都有了鲜活的颜色；原本黯淡得像蒙了雾的眼眸，也亮得像被清泉洗过的星星，看人时会悄悄眨动，多了几分孩童该有的灵动。
她走路时脚步也轻快了些，不再是从前那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偶尔还会跟着府里的小丫鬟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裙摆扫过青石板路，能听见她细碎的笑声，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清浅又鲜活。
可这份鲜活，一碰到“回学堂”三个字，就会瞬间敛去。
这天午后，郭母坐在廊下晒着太阳，手里择着菜，随口跟身旁的小草说：“等过两天天暖和些，让铭逸送你回学堂好不好？你之前不是还跟我念叨，想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吗？”
话音刚落，小草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她手里正把玩的布老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手指却下意识攥紧了衣角，粗布的衣料被捏得发皱，指尖也因为用力而泛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