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自那日无名背负一切匆匆消散后,谢怜化名再一次来到永安,便再对这苍生不抱希望。
“芳心”二字,或许是他对苍生最后的恻隐,但也可以解释为,是他对苍生最后无望的期待。
当初说要毁灭苍生,可如今都过了好些年了,
怎么毁?
什么时候毁?
谢怜现在也没有想好答案。
他低头,正对上一双满是天真的眸子。
郎千秋坐在桌案前,案上是一份字帖,正是谢怜给他写的,字迹工整,通篇观之,叹为观止,赏心悦目。正是道德经的摘抄部分。
方才带着郎千秋出了御书房,谢怜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小屁孩了,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听的他烦躁的很。然而他也只能装出一副冰冷的样子,该听还是得听。
国主前脚让他当了国师,后脚就给他批了皇家道场修行。坐在道观中,谢怜看着漫天红枫,片片火红,有些错愕。
师父,原来为人师父,是这种感觉吗?
“师父?”
谢怜回过神来,看着郎千秋按照字帖临写也写的歪七扭八,真是恨铁不成钢来,冷冷道:“字都写不好,就不要问。罚你抄道德经三遍。”“啊………?!”
郎千秋欲哭无泪,泄气地趴在墨玉桌案上道:“师父,抄一遍就够折寿了,抄三遍的话,那我岂不是当场飞升?!”
他后悔了!!!怎么他找的师父这么严格?!!
“哦?”谢怜报以微微一笑,莫名一派的毛骨悚然,“当场飞升?”
郎千秋吓得一激灵,双手合十虔诚低头哭喊道:“师父,我错了!!!我抄我抄!!!”
谢怜拍了拍黑袖,道:“这还差不多。”
三遍有什么,当年仙乐国师一罚他就是一百遍一千遍,字还必须得写的端端正正,赏心悦目,不然还得加罚。抄的他现在都可以把道德经倒背如流,信手拈来了。
谢怜斜斜睨了郎千秋一眼,又道:“坐好。”
闻言,少年自然是立马挺胸直背坐的端正,他拿起毛笔又开始临帖起来,眼神却情不自禁偷偷看向谢怜。
那张白银面具下,到底,隐藏了什么?
“加罚一遍。”
“啊???师父………?!!”
郎千秋撅着嘴临帖,他是一动也不敢动。国师身上仿佛长满了眼睛,他动一下便能迅速捕捉到。待到他飞速抄完时,已然是黄昏之时,红霞满天了。
不得不说,郎千秋这孩子还算是听话,孺子可教也,老老实实抄写得颇为规范,谢怜正点点头时,却听少年问:
“师父,你觉得若是超度苍城的所有怨灵我需要多久?”谢怜有些错愕。
那地方他不是没有听过,仙乐国覆灭后,太苍山那一带被永安国规划为国家领土,正式改名叫做苍城。但那地方也被称作“鬼城”,正是因为满城遍布仙乐旧民的怨魂,很多年都没有人去处理 ,几乎无人在意。
仙乐覆灭,谢怜曾经也想过将仙乐旧民亡魂们超度,那时他做不到,没能做到。可如今不管能不能做到,不论如何,他已经毫不在意。
这是永安人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谢怜淡淡道:“你是想听好听的还是难听的?”
“这……”虽知这是在说自己没戏,但郎千秋眼里的光还是极亮,“虽然我知道那很难,但是我还是想尝试一下。因执念留在这世上是很痛苦的,我想拯救他们!师父,这是我从小的愿望!”
这少年,和自己当初很像。
谢怜叹了口气,真心叹道:“那很难,非常难。就算你的实力达到我的水平,也不一定能做到。”
郎千秋却坚定道:“不,师父,我一定要做到。”
夜里。
苍白月光从窗外倾斜进来,谢怜披着一身夜色而出,躲过宫人侍卫,施展轻功轻松一跃跳上屋顶。
站在高处,便能俯瞰永安皇宫。
谢怜看着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暖光为他的白银面具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情不自禁坐了下来,支起了一只腿,看着眼前美景,无言沉默。
然而坐着坐着,耳边忽而微风拂过。
他并没有开口的必要,不用看便能知道是何人。
“太子殿下。”
迎着夜风,谢怜视而不理。
白无相双手笼袖,一身破烂的苍白丧服,似于月光融为了一体。脸上依旧是那张悲喜面,因灯火映着柔和了不少。他看着谢怜寂寥的背影,微笑道:“好久不见了,看来你过的不错。”
谢怜侧头冷冷道:“如果你是来嘲讽我的,随便。”
白无相笑道:“我怎么会是来嘲讽你的?”
他蹲下身,凑近了谢怜。
然后,他伸出了手。
“太子,跟随我吧。”
那张悲喜面一如初见时的令人恐惧且恶心,谢怜斜斜睨了白无相一眼,道:“滚,我凭什么要跟随你?”他将那只手用力打落,语气冰冷。
白衣鬼王也不生气,撩袍便坐在谢怜旁边。
后者看他如此,也没多说什么。
满天星辰,曾经也是这样的一片星空。十六岁的岁月仿佛还在昨天,那时,天真的自己也曾期待过另一片这样的星空。可惜如今见到了,却失望了。
“我曾经,和你是一样的。”
白无相支起一只腿来,他静静开口:“曾经,我和你一样,也曾风光无两,也曾高台满座,也曾期待过苍生,拯救过苍生。可是到了最后,当我的力量超出我所能付出的范围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生毁灭。”
“到头来,人们转过头来,指责我,唾弃我,为什么我没能拯救到所有人。”
“人们皆爱凡人登天,却更爱神人跌落神坛。”
加害者对受害者哭诉衷肠。谢怜一下站起身来,冷笑道:“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
他能感觉到的,这个东西,现在又在讨好他。
少见的,没有发疯,没有生气。
他俯身一把抓住白无相的衣领,将那张悲喜面提到眼前,眼里不免含了泪珠,眉宇皱紧,愤怒大喊道:“那我呢?我算什么?你凭什么毁了我的生活?!就因为我比你过的好???你就这么看不惯——”
“是。”
一张悲喜面,配上如此笑意,谢怜越觉怒火中烧。
“我就是看不惯你。”白无相笑眯眯道,丝毫不在意自己是何等处境,“谢怜。”
他似乎有意刺激谢怜,故意想要谢怜进入暴怒的状态。平静冷淡的太子不是白无相要的太子。他要的,从始至终是那个在看见爹娘自缢时、友人皆散时,疯疯癫癫的太子。
那个咒骂苍生,诅咒苍生的太子。
白无相从容不改,他那身破烂丧服依旧在夜风中摇晃:“谢怜,这么多年了,你真的还没想明白吗?不仅是仙乐国,还有你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而毁灭的吗?”
话中人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微微一松。
这么些年,谢怜将怨气全部皆洒在白无相身上。
白无相笑道:“毁灭苍生,呵。”他反客为主,反握住谢怜抓着他衣领的那只右手。只听一声响亮的“彭”声,地上被砸出一大坑,周边地面断出裂缝。谢怜呛了口血,正虚弱地躺在正中央。
可当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只手便用力地抓住了他的头皮,用力向地面砸去,砸的头破血流也依旧不停,以此为乐。
白无相终于发疯了,他边砸边笑;“痛吗?!痛吗?!”当他每问一句,便用力砸一下,直直像是要把谢怜按进地里面。
谢怜被他砸得头晕眼花,眼睛里满是从头上流下的鲜血,碎石也将他的脸划的满脸是血,他却咬牙仍旧死死挣扎:“不痛!不痛!”
白无相砸得更用力了,用尽了所有力气。
“哐!哐!”
最后谢怜终于不堪重负,哭着大喊:“好痛!!!松手!!!松手!!!”白无相不满意这个回答,依旧用力砸着:“痛吗?!那为什么不改?!为什么不改?!”
直到最后谢怜妥协,跟着他喊“改!我改”,他才终于满意地松开手,道:“既然痛,那就要知错就改。”
于是,他又像个慈祥的父亲一般蹲下身,用自己的苍白袖子擦去谢怜眼前的血液,将他轻轻捞进怀里。活活像个疯子。
谢怜眼里皆是怨恨,可他根本无力再反抗。
白无相无视谢怜眼中的怨恨,而是怜爱地将其耳边的发丝理至耳后,柔道:“你要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啊。"
“太子,凡人愚蠢,你作为天神,你难道当真不知?天神之所以能为天神,是因为他们生来便与凡人不同。自凡人飞升那一刻起,便与人间分割开来。永安大旱,永安造反,你作为天神,你说,哪一次不是因为你的任性插入,反而助纣为虐,火势更涨?”
“凡人只会盲目跟随,这苍生终究是凡人之地。”
白无相轻笑一声,摸了摸谢怜的头:
“跟随我吧,太子。”
“既然这苍生病入膏肓,那便毁灭苍生吧。然后,再创造一个新生的苍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