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桅下私语

温蒂走到在主桅下等她的赛诺蜜旁继续值班。叶莲娜在前面独自发着酒疯，这两个就开始一边看独角戏一边自己也演起对角戏。

“你来了。”赛诺蜜双手插兜，身子随意靠在主桅上。

“唉。”温蒂一边走一边轻轻叹了口气，其中夹杂着一个小哈欠：“你是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人聊聊天。”

此时温蒂已经走近，两人同时看向像个不倒翁一样有些摇摇晃晃的叶莲娜。安静了一秒左右，赛诺蜜继续说：“看吧，那个醉醺醺的可怜虫。”她将视线移向仍然看着叶莲娜的那张侧脸：“我可不敢打扰她。”

“那怎么办呢？”温蒂有气无力地说，随后打了个打哈欠。

“就找你呗。”赛诺蜜比她要精神多了。

“看吧，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说的。净是些没营养的清谈。”

“怎么会没有营养呢？我们每天额定的免费酒早就已经进了肚子，也不想找那个矮笨的绿企鹅要该死的高价酒——反正我们也喊不动她。要是不找个人不停地说话，我们可能早就神游到种满缬草的大草原，然后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在半空中荡秋千。”

此时一道神秘莫测而抚慰人心的声音切开了背景的风声和浪声。它虽然是从某个特定的方向传来的，可听起来就仿佛是一众大天使在在天上环绕一圈协奏仙乐；又仿佛是从听者心中自发响起，只要声音不停就会弥漫在飘然失我的状态中。但其实质就是鲸鱼在发声。它们隐藏在自然的黑暗中，我们用肉眼完全看不见，这种生灵只有用心才有可能盲人摸象式的看见它们。

“听呐，温蒂，是露脊鲸。那些该死的油物，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倒是成群结队的来挑衅我的拳头。”

“可光听它们的声音 能让我们神经缓解、精神舒畅。”

“要是我们神经缓解了，精神舒畅了，我们就得去修普诺斯的皇宫里赴宴了。”

“要是真的有宴席，哈～我倒还真想去。”

“可我们都不想当逃兵。”

“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温蒂摆摆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还不如去拿本书看。”

“不不不，”赛诺蜜也是强撑着眼皮子，“这时候越看，你就越会沉溺于精神世界。只有实在的东西，才能对抗这实在的困倦。换点说的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看那儿，那个叶莲娜又在编故事了。”赛诺蜜侧身看向前面，“她只有喝了酒才会清醒，不喝酒反倒整天醉醺醺的。可是那个吝啬的绿企鹅，从来都没让她喝到醒酒。”

“唉，她只不过是另一个可怜虫罢了。毕竟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补给，省点喝总是好的。”

“看吧，你有话说了。”

“你确实很聪明。”

“她唱的戏确实很精彩，可她的舞步好像海蛇在扭曲，看得我想笑。”

“确实很精彩。可是别老是笑人家，谁都有失态的时候。”

“是啊，本来这个人醉到连话都说不出，整天神志不清到只会接受长官的命令；而早些时候和我们喝了几轮之后，才变得清醒一些，可以发疯了。”

“是啊，可是没有免费的了，我们这些穷光蛋买不起更多的酒。可只要再喝一杯，她就会变得和没有喝酒的人一样。”

“虽然我很想请她喝，可我们这种每天都赚不到一毛钱的人，真是爱莫能助。”

“不错不错，爱莫能助。”

两人靠着桅杆，肩膀靠在一起，面朝叶莲娜，安静地听着她讲故事。温蒂也精神多了。

“我看从她编的自己的生平，”几分钟后，温蒂开口道：“换成不同主角就可以编成一部童话集。你看看，那些山神山妖、人鱼仙女，全部都是小孩子在床边爱听的。”

“童话故事是小孩的安眠曲，却能让我们这些大人辗转反侧。虽然这些充斥着杀啊死啊这类的字眼的故事并不是不适于给小孩子听，可它们毕竟都是那些患着忧郁症的大人写出来的。小孩子可不会创作。”

“那倒也是。毕竟她讲的故事不知道怎么回事能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一丝共鸣，仿佛她知道我们全部的一切似的。但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当然要拿破布包起来当掩饰，可那些具有极高的本领的人能够从最破烂的垃圾堆里找出被人故意埋在里面的宝石。”

“我们都是越喝越醉，可这叶莲娜越喝越清醒。那些具有超乎常人的能力的人，必然有其怪异之处。她刚刚才说她拜师于一个老矿工，能够一下子找到宝物可是不足为奇。”

“我记得你说你是一个工程师，我想你也应该具有那种能够洞察一切结构的能力。”赛诺蜜侧头看向温蒂，两人的脑袋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可没说过，我只是在工程学院念过几年。”

“你可真幸运，”赛诺蜜把头转向外面，“世上大多数姑娘都是没书可读的。我的学校就是草原，教具就是马鞍和马背。”

“到头来还不是和你一样。”温蒂侧向另一边的外面，“我没有当上工程师，你也没有当上骑士。”

“不不不，你当了工程师，我也当了骑士。只不过你的工程是对海洋生物的工程；而我却骑着大船，驰骋于惊涛骇浪之上。”

“骑船的骑士可不叫骑士，那叫船夫。”

“随便你这么说，反正在这儿我就志得意满了。”她重新将视线看向前桅下的舞台，“看看那个斯拉夫人，多么可笑。”

“你们马扎尔人也挺可笑的。”温蒂瞥了她一眼，并无恶意。

“你们意大利佬也不过如此。”赛诺蜜的语气也很随意。

“可我实际上和那个新来的斯卡蒂是同宗同源的，我的祖先只不过迁徙到伊利里亚人的地盘上而不是斯拉夫人的地盘上。我也是个阿戈尔人。”

“可你的血统并不纯，温蒂小姐。你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水手。既然从耶稣时代就开始混血，你现在也只能挂上一个徒有虚名的名号。”

“我的爷爷辈有一个纯血的阿戈尔族！”温蒂有些不高兴了。

“亲爱的温蒂，你不要忘了，你现在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几乎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赛诺蜜双手搭在温蒂的肩上，直视她的眼睛，语气平和而自信：“他们现在被俄国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中间当了一层我，而在我和你的中间，是那些更加肮脏龌龊的南斯拉夫人。不要试图和那种民族扯上关系。难道说你也要放弃自己高贵的白人的标签，自甘堕落成奴隶吗？你或许也能感受到，斯卡蒂虽然看起来是白人，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黑色的气息，那种邪恶和灾厄，被耶和华封印在乌拉尔的山脚下，才得以不来祸害我们的生意，让我们船翻人亡。”

“你在说什么啊？”

“只有同样地位的人才会保护同样地位的人。”

“我不明白。”

“你对那斯卡蒂是什么感觉？”

“没有什么感觉。”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有那种慧眼。”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有。”

“好吧。”她摆摆手，表示放弃。

“等一下，我似乎明白了。”温蒂将手突然摔在赛诺蜜已经转过去的肩上，“你什么意思？你是看不起谁吗？”

“你没有体会过我曾经所处的地位。”赛诺蜜甩开她的手。

“既然我们共处一船，为何不开诚布公。”

“我的世界太过黑暗，以免把你变得乌漆嘛黑。”

“谁不是呢？反正那个老不死的该死了，他就是一切的原罪。”

“哦，你说到点子上了。没错，就是那个老不死的，签个妥协条约就以为自己掌管一切了。”赛诺蜜的火气上来了，“如果不是他，我或许就不会在这儿了。”

“既然你有更需要指责的对象，阿戈尔人怎么了又关你什么事？”

“一切都如野草一般，连在同一套根上。”

“哦，拉倒吧，你是我们现在之中最神志不清的人。我完全没有搞清楚你想表达什么。”

“胡言乱语用以提神而已，无论说什么，说就是了。哪怕毫无逻辑和章法，东拉西扯毫无意义，反正说就是了。如果不是我们不停地说，我们早就睡着了。”

“那我们来说一些正当的事。”温蒂的精神已经被完全唤醒，“若是没有他，你会去哪儿？”

“从军呗。你呢？”

“我或许还会来捕鲸。”

“哦？我很好奇。”

“即使没有那个老不死的，我的命运也会颠沛流离。我想你也是这样。”

“嗯，”赛诺蜜略一思考，“你的话确实不假。反正我们最后都会在捕鲸船的甲板上相遇。”

“要是你不离开，你会不会起来反抗？”

“当时的我反抗不了。所以我来打鲸了。”

“那什么时候反抗呢？”

“等到时机合适。”

“什么时机？”

“还记得世纪初的那场欧陆混战吗？”

“我们现在还活在它的阴影下。”

“你说对了，聪明的温蒂。”赛诺蜜和温蒂对视，“而这欧陆之乱，归根结底就是上帝看到世上的傻瓜太多，需要清理一下。然后就是动荡，建立新世界。”

“然后呢？”

“我们看到每次发生欧陆大战后，人类的科学技术就要进步一点，可人却会越来越傻，因此上帝每一百年就要清理一次，直到整个世界只剩下拿着能重启世界的武器的无数猴子，然后再重新造一套亚当与夏娃重来一次。”

“我的上帝啊，你说了些什么话啊。上帝保佑，原谅这个人的狂言。”

“上帝永远保佑着我们。虽然我们经历过这么多苦难，可我们仍然活着，而只要活着，我们就握着天堂大门的钥匙。上帝万福，上帝保佑，上帝无时无刻不与我们同在。”赛诺蜜又将双手搭在温蒂的肩膀上，“我们已经在哈布斯堡的城墙下安了一个楔子，在下一次世界大洗牌中我们将得到救赎。”

赛诺蜜刚说完，后头就传来一道命令声，“喂！前面的！来敲钟！敲两次！”

“来了！”赛诺蜜应和道，立马松开温蒂往后面走。她和塔露拉擦肩而过。

赛诺蜜走后，温蒂注意到已经摇摇欲坠的叶莲娜。她看着这个醉鬼，轻轻念道：“我们不过都是一帮想要打起精神好好值班的人罢了，谁知道这些疯人和醉鬼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可听可不听。可我还是要感谢我的同伴，毕竟我现在已经恢复精神，能够好好值完这一班啦！嘿！敲了二击钟！哈！大副来了，我居然本能地呼吸困难。看来我永远都处在德意志的皇冠下。只不过呢，无论是哈布斯堡，还是霍亨索伦，都比不上德林斯马家那么好。我不得不承认，只有在这儿我才是一个完人，管他的什么欧陆决战，关我屁事！希望明天早上那头大黑头能出来让我们解解闷，那些大油车不出现才是世间所有苦难的原罪！”

亲爱的读者呀，您肯定对着上面这一番对话感到很疑惑，不明所以；毕竟我们找话说，无非是想冲破海上难堪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