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醉兔自白

前帆完全升起后，焰尾小手一挥，温蒂和叶莲娜就散了，她自己往船后部走。好戏还未结束。

晚上天气不错，月亮将阳光反射到世界上，为整个世界带来一片惨白。这个叶莲娜，本来就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活像一只雪兔子。她晃到最近的舷墙处，刚好插进两根牙齿之间并趴在上面，我远远看起来那抹雪白更增一份神秘气息。这个神秘的雪兔子将双臂盘着，身体稍微向船外靠，让自己成为一根极短的侧桅，或许她可以用自己的头发兜一点风。叶莲娜也是那种不算是很合群的那种人，不爱笑，鼻子上又有一道微微凹下去的横向疤痕。若是您有机会能凑近这位雪兔子身边闻一闻，您必然会发现她的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铜矿味道；要是仔细观察，她的灰眼睛不像是天生的，是被什么后天的影响给把这本应闪闪发光炯炯有神的瞳孔变成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没有神气的灰色。其实她的身体上也有很多斑驳的类似的疤痕，虽然现在她穿着全套制服看不见，可下海洗澡的时候我也常常将那些疤痕看作是老天爷有意刻上的瑕疵，以免将这位出身卑贱的姑娘推入官老爷的火坑。现在这叶莲娜就悠然悠哉地趴在那儿，银色柳条被大风吹得根根分明，遮住了先前由于饮酒而在脸上留下的大块红晕。可她此时又偏偏用右手抹起发丝，将她那微醺的侧脸暴露在我的眼前。

她的视线刚好和船身平行，那个方向只有一片扭曲的虚无。她的嘴角微微翘起，这就让她的美貌盖过了浑身像被千刀万剐后留下的疤痕，可这样的笑容，只有在一个人看到什么奇景时才会露出。或许她在远处虚无的波涛中看见了同样虚无的鲸游，它们的一切悉数隐藏在波涛中，只有像叶莲娜那样本身就是从虚无中走出来的人才能够与之产生共鸣。可这道美丽的风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嘴唇又慢慢地恢复平衡，头发重新凌乱起来：

“我叫叶莲娜，波列夫斯克的叶莲娜。”她一开口就是一股可见的酒气，她确实是值班者之中喝得最多的那个：“大海啊，波浪啊，人人都说只要看上你们一眼，便可以治愈一个人的心灵。现在我在这捕鲸船上干活，一天到晚都被你们所包围，我确实切身实际地感受着你们无时无刻不在抚慰着我易碎的灵魂。可是啊，哪怕你们不断安慰着我的灵魂，可我肉体上那些不可磨灭的疤痕，是你们无法给我摸去的，而我每次看到它们，便会想起我遭受的那一切，还有和我一样的那些人所遭受的一切。那些疤痕好像构成这大船的一根根木板，无处不在，随时入眼，提醒着我不能忘记。

“我已经对着你们讲过无数遍我的故事。可你们永远都愿意侧耳倾听，我很感激你们，每讲一次，我身体里蕴含的悲伤和仇恨都会暂时消失。可这些该死的毒蛇，只要我停止讲述，就立马紧紧缠绕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工作。可是啊，大海，工作是我能穿上这衣服并在存在于这里的立身之本；我应该一刻不停地工作，以报答塔露拉的知遇之恩。可我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将你请到我的嘴边。”

叶莲娜向前方侧过头：

“我只有成为一个酒鬼，就像我们那个可怜的船长，染上难以戒除的东西，以此不至于随时崩溃掉——啊，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们在帆上的回响，我听到了你们的回答——不要沉湎于酒精，再给我们讲一讲你的故事把，我们永远都是你忠实的听众！我亲爱的大海啊，你的波浪犹如乌拉尔山脉一般跌宕起伏，托起大船本身，却让我的心更加平静——毕竟我看似远离家乡千万里，却时刻处于家乡的怀抱中——各种鱼类，我们是取之不尽的铜矿；而那乌黑的抹香鲸，脑袋里却装满了蜥蜴女王的嫁妆！可在这个巨大的矿山中，贪婪者腰缠万贯，可善良之人却穷困潦倒——我或许沦为了和那些执达官老爷一样的人——可实际上又不一样，我要为自己辩护，毕竟在那儿我孤零零一个人，可在这儿我却的背后有坚实的靠山。

“唉唉唉，说多了。回到正题吧，让我再讲一次我的故事，哪怕每一次讲述我的措辞、我的语气、我的内容都迥然不同！”

她用凌乱的脑袋扫了一下甲板：

“我叫叶莲娜，波列夫斯克的叶莲娜。具体来说，我生在、长在这波列夫斯克的厂子中。”

她抚摸自己的脸庞：

“你们看看我的脸，虽然我是一个姑娘，为什么和那些大老爷们一样粗糙，仿佛常常被砂纸打磨？啊哈，这是因为，我是一个在厂区长大的女孩。而在厂区长大的女孩子啊，个个都是美若天仙、美貌动人的，闭着眼睛挑都能得到一个只有在宫廷里才能找到的俊女郎。可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们这些在厂区长大的女孩，从一生下来就被熏在厂子的浓烟里，熏哑了嗓子，熏黑了眼睛，熏粗了皮肤，还熏烂了所有的心肝肺，导致很多都年纪轻轻都得了结核，永远保持那只属于厂区的美貌。

“当然我也是那些姑娘的一员，我全家的女眷都是这样的俊姑娘；而我家的男人，要么在厂子里烧石头，要么在掌子里挖石头，他们本应都是雪白的人，却一个个都成了黑汉子。大海啊，波浪啊，很多人提到矿工，大多是浮现一种健壮、粗豪的形象，整天扛着镐子和铲子，一边做工一边有说有笑。这说法确实是正确的，可这并不是我们的全部。更多时候，我们这边的矿工的群像中，背后还应该加上一道长达数英里的皮鞭子；毕竟那些肥头大耳的监工，和捕鲸船上的长官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个个都是追名逐利，忙着填满自己的钱包。对于我们生活在矿山的人来说，镐子和铲子就是标枪，大鲸就是铜矿，脂肪就是矿石，而工厂的那些吐烟的高柱子就是那儿的两口大油锅。两者是多么相似啊，所以说我无时无刻都没有离开我的家乡。

“我讲了，那些监工的心，可是比深渊还要黑，而我们这古苗舍夫斯克矿山的监工的心那就是最黑的一个！你说，要是我们这些人老老实实做工，犯事了挨几鞭子，大多数人还是忍受得住；可我们那边的那些该死的家伙，居然时不时还要抽个什么黑签，抽到的人就随意杀了！我的天呐，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文明国家，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情早应该只存在于历史书中；哪怕就算没有抽到我的头上，我也会将它当作一件平常的事。可是啊，上帝可不是这样想的。”

叶莲娜一个转身，这个喝醉了的人向甲板中间摇着，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我看见她的脸比先前更红了。

“五岁，我亲爱的父母！十岁，我亲爱的奶奶！我的爷爷和兄长甚至我都没机会见到！从此我就一个人过活啦！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还什么都没有学会，靠什么过活呢？幸好，我还有一个善良的邻家大爷，他将我抚养到成年，并慷慨的教会我各种掏宝石找黄金的技巧！啊，我现在才想起，我亲爱的列旺季爷爷，您的容貌可与楠塔基特那些教堂里成列的上帝像多么的神似！

“虽然我们国家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大国，可越是地位低下，对宗教越是虔诚。官大一级差千里，和我一样的人每个星期天全部都冲向教堂，可那些黑心监工却一点都不信这套东西——就在我成年当天，我亲爱的列旺季爷爷便不幸抽到这种鬼签！天哪，他们有何居心，在我这个已经长成的人的面前杀死她最爱的人——我的内心涌上一股极大的寒意，我的视线变得无比雪白，仿佛在常年积雪的山脊绕圈圈。”

甲板另一处传来声音：“她只有喝了酒才会清醒，不喝酒反倒整天醉醺醺的。”

叶莲娜双手捂胸，像一条蛇一样扭着舞起来：

“按照律法，杀害长官，是要丢到掌子深处的——就像我们这就明文规定伤害长官就丢下去喂鲨鱼。我这个可怜的姑娘，在那古苗舍夫斯克的心肺处，徒劳地挖着没用的黑石头，本应该到死为止。

“本应该到死为止，可我还是好端端站在这儿，和你们倾诉我的心里话。也许是上帝看到了我的苦难，于是在我精疲力竭、即将合眼之时，眼前出现了一道无限的黄金隧道，突然的亮光充斥着整个掌子，让我一时睁不开眼，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大蛇波洛兹的蜕皮。据说，只有极为善良而虔诚的人，才能得到大蛇波洛兹大衣底下的金矿，而且必须保守秘密，否则你将重新变得一无所有。可是啊，我得到这金矿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是大海，或许也是大蛇波洛兹在异国的一个化身，你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我的美德，我也从来不让你失望过——走远了——当我看到那金矿的同时，拷在我手上的那讨厌的铁链立马就融化了，有一只深绿色的小蜥蜴走了出来，用神似我母亲的声音对我说：

“‘我亲爱的孩子，叶莲娜，你长大了。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我们现已阴阳两隔，无法相会，无已补偿这十几年来对你缺失的爱。可是我们亲爱的铜山娘娘，愿意用我的灵魂做交换，为我换得两样东西。那第一样东西，便是短时使用她的身体的权利。’

“我此时又饿又渴，根本无法回答，母亲的声音让我本能地流下眼泪。那道声音继续说道：

“‘我亲爱的孩子，叶莲娜，那第二样东西，是和我这十几年来缺失的爱等价的金银财宝。’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首饰盒，比我见过的最大的矿石还要大：‘收下吧，我的孩子。就当我这个当妈的对你的补偿。’

“声音落下，金光消失，唯有那个巨大的首饰盒实实在在。我一摸那个首饰盒，虚弱的身体立马恢复了十分精神，仿佛吃了一道饕餮盛宴；我一打开盒子，里面发出的珠光宝气可比那大蛇波洛兹的皮还要耀眼一千倍，其价值超过俄罗斯任何一个大地主的财产。可我的衣服破破烂烂，只能一只手拿一块极度纯正丝毫无暇的孔雀石。别看只有两块宝石，可只要其中一块的价值便足以充当我体面地离开这个国家的一切盘缠。我在心中对我的母亲和上帝做了简单的祈祷，合上箱子，它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手上两颗如天上的明星一般的孔雀石实实在在。我立马往矿洞外跑去，那些和我同样遭遇的人仿佛都对我视而不见，那些还长在山腹里的矿石全部都主动为我让开路。于是我不停地跑，跑出了厂区，进了厂区范围外的第一个镇子，卖了一颗宝石，换了一身行头，靠剩的钱一路走到莫斯科。可是啊，可是，在路上我把另一颗给弄掉了！于是当我到达莫斯科的时候，我就又身无分文了。

“就当我蜷缩在克里姆林的墙角下。听闻骑兵的马蹄声时，那道神似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亲爱的孩子，叶莲娜，你的宝石丢失，是上帝的旨意。因为你只有失去这个宝石，就能得到比这宝石更加宝贵的东西......’”

说到这儿，这叶莲娜画了个巨大的东正教十字，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紧紧抓住另一边的衣袖：

“啊！我说不下去了！”

正当这雪兔子停止讲话，即将摔倒的关键时刻，塔露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飘了过来，单膝跪地，将叶莲娜稳稳接住，托在面前。此时的塔露拉，让甲板上充斥着一股怜惜爱护的气息，那些爱卡死我们脖子的触手变成了松软的丝绸——此时说塔露拉是叶莲娜的母亲都是很合理的。

塔露拉抱着这个由于酒醉的神志不清而几乎摔倒的叶莲娜，用很温柔的语气说道：

“别担心，亲爱的叶莲娜，你在这儿不用担心任何事。我会保护你。”她往船后喊道：“喂！麦哲伦！厨娘！拿一杯朗姆酒！”

“不......不用......”叶莲娜颤抖着嘴唇想要拒绝，眼神也空前无神：“我没事......”

“你太累了，应该喝一点提一下神。这杯我请。”塔露拉轻轻抚摸叶莲娜，让她很快安抚下去：“别怕，别担心，我在这呢......”

厨娘很快就一边打哈欠一边摇头晃脑地送来一满杯有些浑浊的朗姆酒，送完就头也不回地滚回被窝去了。塔露拉将酒完全灌入叶莲娜的喉咙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叶莲娜瞬间酒醒，仿佛从来都没有碰过酒似的。

“我好了，塔露拉女士。”叶莲娜的眼神里饱含感激，“我对您千恩万谢也不足为报。”

“要是你想要报答我的话，就继续值班去吧。”塔露拉轻轻推了一下叶莲娜，后者顺着她的力道往前桅走去。

“好的。”叶莲娜一边说一边侧脸对塔露拉一笑，然后就走到前桅下站定，比我们所有人都清醒地值完了这一轮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