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圣诞快乐

走了走了，伽拉泰亚号今天就要启程了。我和斯卡蒂只睡了四个小时，凌晨四点多钟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就将钥匙交还给通宵值守的乔伊丝·约拿，提起一切行李迫不及待地往船赶去。

虽是深冬，海边的凌晨仍然带有昨夜的余温，再加上昨日大节的喜庆又在空气中加了好多温暖。我们一呼一吸，祛除昨夜裸睡的寒气，感到神清气爽，精神舒畅，感到每一根血管里的那些温热粘稠的液体都在流动。整个美国都找不出此时比我们更精神的人啦。

来到船边，她睡得正香。可这船却又和人不一样，她们睡在大西洋这个大通铺上，自己均匀的吐息使得其她所有床友的全身微微起伏，反之亦然，让所有人都在她人轻哼的摇篮曲中做着征服世界的大梦。可是啊，我亲爱的读者，一个人的梦里必定是他所见过的东西，至少是他梦中出窍的灵魂的亲眼所见。可船又是无生命的东西，她们也没有灵魂可言，那么她们的梦中必定是自己亲眼所见到的，一点都没有虚构和妄想。如果你愿意钻到船的梦乡里去看一看，你在那张无比细节的世界地图上大饱眼福的同时，还能看到一群坐成一圈的各种女皇帝密谋着如何在这张地图上选地建造自己的行宫。此时我们这些不小心误入这船之梦的小不点可要小心啦！

码头上除了几个早起的赶海者忙着跳进他们的近海小渔船外没有别人，船上也是一个人都没有，一切的门也都紧闭着。除了三根光秃秃的桅杆，整艘船的表面净得几乎反射了海的那面刚刚升起的朝阳，尤其是那两只炼锅盖子，简直是两面大镜子，甚至能让我对着它整理头发。我和斯卡蒂走上船头楼，那个神圣的大炼锅 中升起无色无味的油烟，毫无阻碍地穿过九百万英里 的充斥着狄拉克电子的海洋 来熏我们的眼睛，让我们不得不抬起手臂遮挡。我们两个年轻的身体和灵魂就像这早晨初升的太阳，要将自己身上淌下的油水遍撒天下的海洋，宣告着我所到之处皆是我的领土。

我们发了一会呆，然后下船到最近的餐馆里吃了头锅早饭，吃完我们又飞上了甲板。只不过我们没有再上船头楼，我们在炼锅旁边，将三个手提箱叠成一摞，便一屁股坐了上去，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斯卡蒂的两个放在最下方，紧贴用美国橡木制成的甲板；而我唯一的家当就拿来当我们这个临时沙发的软垫。可就算是坐着，斯卡蒂也还是把标枪盒挂在肩上，不肯放下来，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

过了好一会，船头楼的门被什么人推开了，有一个一看就是美国佬的水手赤着脚打着哈欠从那个还没有被光芒照耀的地方走出来。闻声，我们便走到她面前，待我们两个陌生人走到她面前时，她还在揉眼睛，也用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微微仰头看着我们。

人终究还是要比船醒得快一些：“你们是昨天新招的两个人吗？”

“是的。”我说，“船什么时候开呀？”

“啊~”她打了个哈欠，“等塔露拉什么时候起来了，船就开了。”

“塔露拉究竟是谁啊？”我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什么时候醒呀？”

“你们居然不知道塔露拉？是外地人吧？”那姑娘看到我在问塔露拉是谁，露出一副看乡巴佬的神情，仿佛塔露拉是捕鲸业的托马斯·杰斐逊似的。她正准备说下去，整艘船就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伸起了大懒腰，船尾楼的门也被紧绷的船身撑开，我和斯卡蒂同时感到被英格兰长弓射中了背部，在感到脊背发凉的同时齐刷刷往背后看去。

“喏，看吧，塔露拉出来了。去找个什么活干吧。”那水手说。

“喂！蕾缪乐 ！去把人全都叫起来！”我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这道声音犹如一道攻城用的巨粗的弩箭，把蕾缪乐一下子打回舱下的黑暗，或说蕾缪乐为了躲避那致命的一箭，自个先跳了下去。在一道清脆的脚步声传来的同时，一股我只在死灵之书上见过的邪恶气场让我和斯卡蒂同时紧张起来。斯卡蒂完全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甚至下意识将手伸向标枪盒，随时要掷出一柄的样子。

那道气场的源头随即吼道，如同万箭齐发，让我们无法闪避，只能动弹不得：“你们两个！去抱索子！”

我们立马丢下一切行李，慌忙跑到前桅下堆着的索子前，一人抱了一大堆，路都看不见了。正当我们抱起大捆索子的时候，脚底下传来一片苍穹惊雷一般的脚步声，然后一大群女水手从船尾楼跟泄洪一般争先恐后地一下子喷涌而出，好像背后有一群斯巴达步兵在举着长矛驱赶着。她们之中最高的快六英尺，最矮的差不多刚过五英尺，身高差不多的姑娘的粗壮程度也与她们所讲的语言一样有所不同，可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上没有鞋帽，全是光着脚光着头就上来了。可她们却很有序地抵达了预定的位置干起各自的活来，只有瑞士手表的机械传动装置才能比得上这样的精密仪器。我和斯卡蒂仿佛也是被这一箭传达了命令，居然知道应该把这一大团索子送到哪儿去，再也没有空去感到害怕和惊恐，完美地卡入这套精密仪器中。就这样，起航前的工作开始了。于是塔露拉就在我们没有工夫去看的时候上甲板来了，二副焰尾和另外一个船副模样的女人随后也从船尾楼慢悠悠地走上甲板监督我们干活。只不过船长一直都不见踪影。

“黑 小姐，麻烦你去下面指挥一下那些搬东西的。”焰尾抬起头对和她一起出来的船副说，语气不慌不忙，和普通水手们紧绷的神经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安静地微微鞠躬点头，就下了船，用手势招呼那些个大的把堆在码头上的箱子或桶子往船上送。

我还素未谋面的塔露拉在甲板上背着手巡逻吆喝着，两手空空。焰尾小跑到她的身边：“哎呀，别一起来就叫她们干活，先吃早饭嘛。”

“可船长下了吩咐，一早就得走。等船开稳了再给她们吃。”塔露拉的邪恶气场似乎对焰尾不起作用，语气也很平静祥和，施加在我们身上的邪恶气息也减少了九成以上。与此同时，抱完索子，我和斯卡蒂的双手并没有停下，一抱完索子我们便慌忙去干下一件活。塔露拉继续对焰尾说：“我们在弄完这一切之前也吃不上饭。”

“那艾莉兹怎么办呢？”

“她会照顾她的。”

“行吧。”焰尾就走开了。旋即整个甲板上又充斥了危险的气场：

“喂！那边的！”塔露拉又开始吆喝人了，“你们这群死鬼！不许停！”

我们一刻不停地忙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出航的时候，焰尾也吞云吐雾着重新上了甲板。于是所有人都上了甲板，舷梯撤走了，塔露拉那黑暗邪恶的气场将所有下人全部都卷到船尾的绞车附近，然后我们这些下人就和自由运动的电子看到空穴一般，争先恐后地去填充，唯恐没有占到稳定的基态。所有好能级都占完后，剩的人就被叫去扯帆去了。塔露拉此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高傲地仰起头来，暂时懒得招呼人了。

“动起来！动起来！姑娘们，起锚了！”焰尾对我们这些很自觉地推起绞盘的人喊道，“使劲干啊，干累了才吃得香！”

“喂！你！别偷懒！”塔露拉看向一个或许正在偷懒的人。可现在每一个人都好像被北海巨妖的触手牢牢缠住，除了干活动弹不得，谁敢偷懒呢？

我和斯卡蒂抓着同一根绞盘扶手死命推着，就连如此注重帽子有没有歪的斯卡蒂，帽子也在滑下去的边缘，根本没有机会来扶正它。我也是一直都只敢埋头干活，即使塔露拉一直在甲板上招呼人，我却还没有看到她哪怕她的裙摆。

我在做这单调的推绞车的活计时，终于能拿出一点精力来思考事情。我想前天格拉尼说的那个海拉不是我们的艾莉兹船长，而是这个所谓的塔露拉罢！在我的心中，一个又高又瘦的恶魔形象逐渐从一团无名之火中浮现，额头上伸出两根直插天际的黑色犄角，眼睛发出极度邪恶看一眼就会死的绿光，其灰眼球是混杂骨灰的琉璃珠。这个如假包换的海拉将铁黑色的如烙铁一般滚烫的爪子从火里伸出来，紧紧掐住我命运的咽喉，把我由于饥饿和劳累狂跳不止的心脏被铁链子紧紧缚住。而且我的肉体也实实在在被什么无形的触手死死缠住，我越想呼吸越困难，导致我的身体居然出现稍微懈怠。

“啊！！！！！”

我突如其来的惨叫使三个船副全都看了过来。就连斯卡蒂也只能略微侧头，在心中默默为我祈祷。

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背上像被哥萨克骑兵那沾满腐肉和铁锈的马刀死命剁了一下。这劈砍从右肩直到左腰，深达几英寸，几乎要将我劈成两半。这致命的一刀我当然受不住，我一个吃痛就往前一个踉跄就扑倒了，双手向背后乱摸寻找伤口。虽然我并没有摸到任何伤口，可那痛感却是无比真实的，要是我真的受了这一刀，一定立刻就死了。剩下的人一刻也不敢停，生怕下一个被砍的人是她。

我痛得视野都模糊了。我一边在背上胡乱摸着一边往后看，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留着蓬松的银色短发的女船副站在原来我斜后方的位置，空空如也的双手背在后面，我的帽子落在她的脚边。这就是塔露拉本尊，除了犄角和巨爪等神话中的内容外，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马刀砍我。如果非得要说什么东西砍了我，那一定就是塔露拉那双邪恶的灰眼睛——我隔着泪水就认出她了，可她显然早就把我忘记了。原来这塔露拉看见我干活有所懈怠，便盯着我的背部，瞳孔猛然一缩，然后我就被砍了。

“滚起来！你这个死人！现在是什么人都敢来应聘水手啊，哈？”塔露拉一副嫌弃的样子，然后对我没好气地嚷道：“你干不干？不干现在滚下去还来得及！”

“我干！我干！”我慌忙爬起来，帽子都没敢去捡，连滚带爬地回绞车，鞋子都跑掉一只。此时斯卡蒂刚好推完一圈回来，我就刚好爬到原来的位置上，更卖力得干了起来，虽然背上的剧痛还没消失。别船的长官用真的棍棒和鞭子赶人，可纵观古今光用眼睛就能赶人的捕鲸船长官，就只有塔露拉一人而已。

“真是的，现在都收些什么细皮嫩肉的大小姐来干活啊，针线盒都拿不稳就敢来应聘船上的活。”塔露拉一边凶狠地念叨着，一边弯下腰捡起我的帽子，气呼呼地它扣回又转了一圈的我的头上，同时顺手扶正了斯卡蒂的帽子。随后，她对扯帆的那群人吼道：“喂！你们这群混账东西！看什么看？干你的活！”然后就飘过去吆喝她们了。塔露拉全程都负责吆喝着指挥我们这些安静干活的水手，声音从来都不会很中听；焰尾和那个叫黑的船副也只是在塔露拉忙不过来的时候指点一下细节而已。这时候就算没有船长，一切工作也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时焰尾过来接替塔露拉监管我们的工作。她一边抽烟对我说：“没事，小姑娘，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塔露拉她人还是挺善良的......”

锚起了，帆张了，大部分的水手的工作就结束了。于是塔露拉大手一挥，除了其她船副和她的那几个亲兵（很快我就会介绍她们），几乎全都下舱去吃饭了。这充斥整个伽拉泰亚号的邪恶气场也烟消云散。水手们这时才有机会握手问候，互相祝福“圣诞快乐”。这欢声笑语、把手言欢的画面，才是圣诞节应有的样子。一直都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能是既为省钱又不信任别人的缘故，领水员的工作是由塔露拉亲自干的，她还为此去考了领水员的执照。虽然楠塔基特港口较浅的沙洲有些不适于我们这种偏大的船航行，可在塔露拉和她的那几个亲兵的配合下，伽拉泰亚号缓慢而稳当地往外海赶去。

我和斯卡蒂还有其她几个本地水手趴在朝向岸边的舷墙上，我和斯卡蒂是为了一起再看一看或许数年都见不到的陆地，而那些本地水手是为了和在码头上挤成一团的家人朋友道别。我们船上的本地水手有好几个，而无论是船上的还是船下的，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都没有热情地道别。船在动，船下的往前走，船上的往后走，但船上的走到后桅下就没有再走了。我在岸上送别的人群中，清楚地看见了克丽斯腾憔悴的脸，她那无神又有神的桂克的眼睛看向本地水手中的一员，饱含着希望远航冒险的心中人能够活着回来的希望，亦有那种明知道对方是一去不复返、再也见不到而又敢于放手的坚毅和决绝。是啊，在美国的捕鲸船水手中，很少能有乘原来的船回来的。

总之，伽拉泰亚号终于平安驶离了港口，往早已在船长室的海图上写明了的航线驶去。护卫舰展开大帆，鼓足了圣诞节中午那上帝的鼻息，将我们吹去看似未知其实早已决定好的命运之中。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了，于是所有人就都下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