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幻象如梦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

在耶和华这个旅行者还没有来的时候，只有一片混沌，整个天地充盈着黏黏的由黑豆、黑橄榄、黑芝麻等黑色食材搅成的糊糊。而在这四维的时空之外，德西特太太用从第五维伸过来的汤勺胡乱而有规律地搅拌着这一大锅黑糊糊 ，让我这个浸泡在这黑糊糊中的赤身裸体的小人随着整个世界旋转，进动 。粘稠的糊状物各向同性地挤压、推动、摩擦我的身体，让我根本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我虽然并没有踩到什么东西，我自身的引力给了我稳定心神的安全感。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本以为，我在这无尽的黑糊糊中什么都看不到，而我却看到了每一团局部均匀的“糊畴”以不同的黑色的深浅标记着其运动方向，欧拉深邃抽象的想法 就被我用眼睛一览无余。它们有的像漩涡一样打转；有的像鳟鱼一样在表面游弋；还有的一潜一浮，看似在做有规律的振动，实际上却像那既潜行于大洋之底、又漂浮于大洋之顶的生灵——如果说我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是一团黑色的杂粮粥，还不如说是真正的海洋，而这片海洋不叫别的，就叫狄拉克。我伸出舌头，果然是一股电流的铁腥味，我现在才发觉我的两个鼻孔分别吸入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一触电，就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向我接近。我拼命在这粘稠的海洋中划动四肢，可却难以移动分毫。这片大海的海水不断流进我的心脏，电得它砰砰直跳——真的不是因为害怕。

还是太晚了。我感到我的身体被一个什么平平的东西托起，而这个托起的力道让我才能绝对地分辨上下。这个平平的东西，或许是一只手，让我终于能够脚踏实地，甚至让我感受到和平时一样的引力。我站起来，往绝对的上方抬头，任凭这座爱因斯坦的电梯将我不断往上送。

不久，我便被托离这片黑糊糊，视野里终于充斥着光明。保持抬头，艳阳高照，一群天使围在可能有几万亿光年外的空中，像一群审判官，而我就仿佛成了一个将要上庭的罪人。幸好那些只是这个无穷高的教堂的穹顶上的油画。轻轻低头，好家伙，在托起我的那只左手之下，黑色的杂粮粥滚滚沸腾，又是数万亿光年下的大火炉不断地烹煮着，要将甚至尚未剥皮切块的粮食煮成一个个基本粒子。看来啊，上帝说，要有光，而这光却也有达不到的地方。

随着这只左手逐渐上升，我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另外两只和我几乎等高的左手从正好我的左右两边从黑糊糊里冲出，这三只左手刚好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三叉戟，我站在中间的枪尖上，而我的脑袋就是枪尖中的枪尖。

如果说我的脸朝向这只左手的四根紧闭的手指，则我的左边的那只左手上，停着一只灰色的燕子。那只灰燕子叼着一本比自己还大的红皮鎏金厚壳大书，慌张地在五根手指上不断来来回回地跳跃，却又不敢出声呼叫，否则那本大书就会掉进黑暗的汤锅里，再也找不到了。这只灰燕子必定是圣以利亚（记住，这才是真正的使徒，亲爱的读者）给拉扎尔大公送信的使者，但土耳其的弯刀闪瞎了它的双眼，红色的世界中那对突兀的雪白的新月又让这只瞎掉的的可怜燕子迷失了道路，终究是迷了路，落到这只左手掌上，徒劳地跳来跳去，让那位可怜的收信人只得永远沉睡在拉瓦尼查的山中，一座血海中的孤岛。可怜的燕子啊，小小的我却不能帮上你什么忙。但我又转念一想，拉扎尔大公已经死去好几百年，这只在十九世纪的天空中翱翔的灰燕子，将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送上神谕呢？当然不会是我。

而右边的那只左手上，停着的却是一团火红色的东西。我凝神初看，好像一团凤凰花，这一朵朵花瓣随着三只左手同步上升而向下摆动，那群可怜的红衣小精灵只得乖乖低头。但很快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眼神有误，因为这一大团凤凰花整个地绽开，俨然一只红色的大鸟。这红色的大鸟是什么鸟呢？从它浑身如同点燃一般的熊熊烈焰的舞动状，我们可以毫不迟疑地断定它是一只不死鸟。这只从黑暗中升起的骄阳悠闲地弯曲脖颈，梳理自己的羽毛，尾巴也如同贵妇手中的扇子，一上一下，随意摇摆，好不惬意，我看这只鸟儿才诠释了什么叫燕燕之态。这时，不死鸟仿佛发现我在看它，它便投来一道眼神。这道眼神，我至今都说不出那种含义。毕竟这只只存在神话中的美丽鸟儿，对我这种凡人必定会带有一种鄙视的心态，认为我看它一眼就是亵渎；然而这道眼神却又可以不含任何感情，这种特立独行、孤芳自赏的火鸟，生来就是那种眼神，容易被人过度解读，想入非非。

我和这两只鸟儿一同处于三只同根同源的左手上不断上升，我重新抬头，看着那一圈一动不动的天使，仿佛我处在他们视线的焦点上。只不过很快，我不知怎么的猛然转头，面前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德国版图。我揉了揉眼睛，原来我看错了，只是一张戴着头盔的奥丁主神的侧脸，犹如扑克牌上的方块K，整个充斥着光明的世界原来都是祂蓬松花白的胡须，而头盔后部张开的金色大翅膀上却鲜明地刻着“东普鲁士”几个字。主神几乎是方形的脑袋无比巨大，而那只唯一的左眼相较就无比的小。大脸上的小眼睛死盯着我，让我既疑惑，又害怕。这个没有右眼的大神呀，只能让整个世界陪祂成为左撇子。

上升的三只三叉戟一般的左手突然在和主神的眼睛齐平的高度停了下来。灰燕吓得将书掉到手掌中央，而这只瞎掉的燕儿却找不到它，只能徒劳地吱吱乱叫；火鸟却扑棱起翅膀，想要起飞的样子，但随后便被什么无形的声音喝住，便老实了下来。

还在我疑惑之际，四面八方传来了声音：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然后还以质问的语气：“你是谁？我在哪里？”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在哪里，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我，你是你；重要的是；你在这里。”那个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回答道，而在我看来声源就是那只小眼睛，“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你。”

“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你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必须在这里。”

“你打什么哑谜？说话说清楚行吗？”

“我已经说清楚了，你在这里是因为你就在这里。”

“我的天呐！”我吼道，“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别把我一直放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我的孩子。”

“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孩子？”

“凭借——”是闪灵的声音。

“我是——”是玛恩纳的声音。

“传达你的命运的人。”两者的合唱。

“妈妈！玛恩纳先生！”我听到两人的声音，不知道一股怎样的感情从我的心底涌出，我当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泪流满面。

“我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我全然忘记了那道声音最开始好无厘头的话语，那两道我的爱人也是爱着我的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将我紧紧握住，成为任由祂摆弄的玩偶。

“你的命运，将和我们一样。”那道混合的声音说道，犹如清风灌耳，就算是梵蒂冈的唱诗班的声音都没有这么清亮圣洁。

“您们的命运是什么？您们从来都不肯告诉我您们少时的轨迹。”

“我们只是在用我们年轻气盛的身体和头脑，侍奉我们共同的母亲。”

“生物起源于海洋——哦，您们曾经是海上人？”

“此话不假。”

“那为什么要极力否认呢？”

“因为你才刚刚长到我们那个年纪。”

“您们是说，我的命运，也是和海洋密切相关的吗？”我双手捂脸，“天哪！”

“你的命运由主书写，而由我们传达给你。”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就像我之前说的，你在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你的命运轨迹早已书写完毕，此时此刻处在这里，无可辩驳，不可解释。而你未来的命运，也将从此时此刻你处在的时间点和空间点开始。”

“我明白了。”我站起来，大张双臂，“那我的未来将是什么？能否提示我一星半点？”

“你已经看到了未来，我的孩子。现在的你，看到的就是过去的未来；而不久后的你，也就会看到现在的未来。你不要问我你的未来是什么，你很快将会看到自己所有的未来。”

正当我想继续问的时候，两边传来扇翅膀的声音。我向左看，灰燕子眼清目明，叼着那本书，向我飞来，将它叼到我的大腿上。而那只火红色的不死鸟也扑翼而来，将我变成了一个火人，却丝毫没有焦热的感觉。我低头看我的身体，此时的我，和凯特描述的发热病时的我毫无二致。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那道令我不忍心再听，却又十分渴望再听一遍的声音说道。我多想再听一遍这道声音啊，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其中的一道声音了。

“不要！再和我说两句吧！再说......”红彤彤的我向那只小眼睛伸出手，试图将遥不可及的它抓住，但我还未说完，三根几乎是擎着天穹的左手轰然倒塌，整个下方都沉没进黑色的糊糊里。我被一道莫名的震动给甩出手掌，直直往下坠去，脑袋直指向最底下的那团黑糊糊，而德西特太太的搅拌愈加剧烈，三道汤勺不断往锅里伸，想要捞起旋转沸腾着的汤锅底部的什么东西，却什么都捞不到的样子，只能再往下捞，不断往下捞。

我终于又坠了回去。当我落进混沌的黑糊糊的时候，眼睛却又出现了熟悉的风景。现在还是后半夜，只不过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原来我做了个梦，幸好还是在自己床上。我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里面仿佛比昨天多了一个什么东西，而且那个东西在我的意识里凝结成了几个字：

“来吧，来吧。”

这以前出现过的字眼。但从此时开始，这个字眼所带来的动机可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我现在不抓住这个动机，以后将会永远地失去它。而且，就算我不故意去抓住它，命运的绳索已经将我和这个动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就仿佛从鸿蒙初开时就结成了这个同盟，只不过到这一刻，这个同盟条约才开始履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