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庄园里

玛恩纳家的房子和我家差不多，也是一个山间庄园。除女仆、厨师和园丁外，庄园里除了屋主，还住着三个人：玛恩纳的侄女玛莉亚·临光 、妹妹索菲亚·临光和一个发了疯的叫欣特莱雅的不姓临光的姑娘。

黑船在庄园门口停了下来，玛恩纳先下车，然后我也跳了下去。我一站定，便看到玛莉亚站在半开着的门前，朝我挥手，可爱又永远充满阳光的脸蛋还挂着一片婴儿肥。她的金色长发微微卷起，几乎披到背上，仿佛一面小号的披肩；蓬松的刘海完全遮盖住额头，下面一对金色的大眼睛便像门帘下的两颗珍珠。

“喂！玛莉亚！”我一边挥手一边往玛莉亚的方向跑过去，心中的兴奋按捺不住。

“太好了，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玛莉亚也洋溢着笑容。这个和我同龄的姑娘看起来仿佛永远停留在十来岁，两颗腮前的小酒窝再加上其红润的的脸颊，让人怎么都不相信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姑娘。

我一把扑到玛莉亚的身上，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扑向她的情郎。在我后面慢悠悠地信步走着的玛恩纳也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抬起了嘴角。

“轻点！”玛莉亚笑着嗔怪道，同时搂着我的腰：“弄痛我了。”

“我这就下来。”我搂着她的脖子，几乎要亲下去。我的整双脚虽然实实地踏在地面上，而我们两个都没有松手的意愿。相对我而言，玛莉亚虽然和我身高相差无几，身形却比我稍稍宽了那么一个英寸左右，如果有什么假面舞会的话，让她来假装我的男性舞伴或许比另外一个真正的小绅士来得更恰当一些。因此当我抱住这位软绵绵的大姑娘的时候，和抱着一个等身布娃娃并没有什么区别。真的，我当时几乎都要亲上去了；直到玛恩纳走近，我们才依依不舍地互相松开。可是我们三个都没有发现，一双眼睛正在二楼的窗帘内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今天索菲亚姑妈有事不在家，我和玛莉亚便紧捏着互相的手进入庄园。我们两个手拉着手在客厅里转圈圈，转着转着就坐到了沙发上。

“呼~”我们两个同时喘了一口气。

只不过这时，我在这个和巴伐利亚乡绅式的客厅的一角，看到一团雪白的东西从里面钻出来。我和玛莉亚同时看到那团白东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唉，她又出来了。”玛莉亚转过头看她，轻轻叹道。

“哎呀，命运的宠儿，您又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那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白得像害了白化病一般的一条东西一边用及其夸张的恭维又类似咏叹调的语气一边哼朝我们两个的方向像个醉汉一般歪歪扭扭地飘摇而来，而她的身体却没有一点瑕疵。

“玛恩纳叔叔！”玛莉亚试图呼叫玛恩纳，而这位乡绅却自己先躲了起来。见没有回应，我和玛莉亚面面相觑。

“哎呀，躲啥啊躲，谁也躲不掉老天爷的法眼，嘿！”那团白东西越来越靠近我们这里，而我们却动弹不得，仿佛那团白东西有什么魔力将我们定住了：“来吧来吧，南方人，起来和我跳一支舞，让我看看你那双南方的眼睛——或许是否能让我仔细研究一番，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眼睛有什么不同！”

“你该回房休息了，欣特莱雅！”瑕光站起来，试图想要将她送回楼上去，却被欣特莱雅一把推了回去，一屁股坐回原来的位置，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哈哈哈~哈哈哈~”欣特莱雅用刚刚推了玛莉亚的双手抓挠自己的头发，然后看向我：“可怜的人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疯婆娘！”玛莉亚生气了，再次站起来，丝毫没有了先前的可爱：“你的眼睛里能看到什么好东西！”

“看得到什么好东西？哈哈哈！”欣特莱雅仰头大笑：“我看到了她的命运！”她突然将右臂伸直，食指嗖的一声便像一发箭矢一般指向我的心脏，天马一般的眼睛突然鼓起：“对，她的命运——嘿，你这南方人——她的命运！她的命运不在这座倒霉的山里。”

“有你在的地方，哪里就弥漫着一股倒霉气息！滚开！”玛莉亚也推了回去，可那位仿佛喝醉了一般的欣特莱雅，在歪歪扭扭了一通后，却没有摔倒。看她身体的动作，一定是一个老练的战士，不然不会有这么好的平衡感。

“你知道什么？你这个整天就知道浓妆艳抹讨好男人的贵小姐知道什么？哈哈哈哈~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命运！啊！无可避免的命运！”这个胡言乱语随意诽谤玛莉亚的欣特莱雅仍然没有看尽力保持着淑女的仪态的玛莉亚，又指着我的心脏，只不过突然变成了哭腔：“啊，老天爷啊，可怜可怜卑微的欣特莱雅吧！你已经从我的身边夺去了一个重要的人，难道还要带走另一个无辜的人吗？”她轰然倒塌，蜷成一团：“我万能的主啊，在地狱的穹顶遨游的约拿，您尚且听得见他的忏悔；而哪怕我逃到九天之顶、黄泉之底，您的耳朵都还能一下子听到我说的每一个字；而我这双无能的腿啊，却连日耳曼尼亚 都走不出去，和那些天涯海角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哩！”她疯狂撕扯自己的头发：“求求你了，劝劝她吧！别让她走！别让爱她的人伤心，就像您曾经对我做过的那样......”

“唉，我不管你了，随你便吧。”瑕光恢复了仪态，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便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挽起我的手臂，发出了可爱的声音：“还是你好。”

是啊，从我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欣特莱雅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发了疯，此前她虽然神经不正常，却仍然是一个安静的瘦弱美人，坐在专门给她坐的小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间里的某个东西，从我一进门直到我离开就一直这样。

只不过这女子的疯态我却没有注意，我一瞥见飘过来的欣特莱雅，注意力却被她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所吸引。那张方形照片裱在精美的相框中，淹没在其它照片中，本来不是多么吸引人的。非得要说特殊的话，就是那张照片看起来好像明显比同样的照片要窄一些，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见被剪裁的痕迹。玛莉亚的父母斯尼茨·临光和约兰塔·临光中间抱着还是一个丰满可爱的小姑娘的玛莉亚，而约兰塔太太的左臂却在照片边界被截断，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约兰塔太太在当时肯定是抱着另外一个人。

而这另外一个人又是谁呢？根据照片的构成来看，那个人一定是玛莉亚自家的人，而且一定是一个她的哥哥或姐姐——约兰塔太太的手位比照片里的玛莉亚更高。既然她有一位健康茁壮的哥哥或姐姐，那么为什么要将他的照片剪掉呢？就算是死去了，也不至于将照片剪掉吧？我和玛莉亚认识也有十年的时光了，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还有个什么哥哥或姐姐，在我的印象中，玛莉亚可是独占了临光家长辈所有的关怀与爱意。

在玛莉亚挽着我的手闭目养神的时候，欣特莱雅突然停止了哭泣，同时看见了我死盯着那张照片的眼睛，又开始叫起来：

“天哪！天哪！南方人！你可不要被魔鬼迷醉了心神！”欣特莱雅也死盯着那张照片，“但我却不能阻止！因为你已经死死咬住了撒旦的鱼钩！”

“别理她，不知道怎么的她这几天就开始胡言乱语了。”玛莉亚轻轻对我耳语道。其实我全程没有注意欣特莱雅，却只用耳尖捕捉到她的只言片语。而就是那只言片语让我想到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那位缺失的哥哥，是不是就曾是这位欣特莱雅的心上人？而这位不知怎么的被临光家除名的心上人，让这位本该美丽端庄的好姑娘成了现在这个谁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疯姑娘。但这也说不通，欣特莱雅不是家族的人，那为什么临光家的人会允许她在家赖上这么多年而无丝毫怨言？这一切的答案，在不久的将来我将会直接知晓。

欣特莱雅话音刚落，大门被推开，一只黑色的脚踏了进来。随着擦得光亮的皮靴踏上客厅的木地板，那位欣特莱雅像一只白色脏马一般飘上楼去，再也找不到了。待那只脚的主人进来后，我才终于回过神，玛莉亚才终于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玛恩纳回来了。

“玛恩纳叔叔！”玛莉亚一看到他进来，便松开我向他奔去，用撒娇的语气抱着他说：“玛恩纳叔叔，将那个白东西赶走好不好？她好烦，总是说一些难听的话。”

“唉~”玛恩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爱怜地抚摸玛莉亚的脑袋：“我们不能让她离开这里。你再坚持一段时间，等那边的事好了，你就不会和她打照面了。”

“哼~坏叔叔”玛莉亚的脸蛋鼓了起来，像中国的胖娃娃。

“唉~可怜的玛莉亚，唉~可怜的欣特莱雅——我们谁不是可怜人呢——愿上帝保佑我们。”玛恩纳一边摸玛莉亚的圆脑袋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

被抚了一小会，玛莉亚感到完全舒适了，便让玛恩纳松开，往我这里走，拉起我的手让我站起来：“我们快走吧，少在这里和她打照面。”一边说一边把我往门口拉，不可置否的样子。

“慢点，”我笑道，“我要摔倒了。”

“如果你摔倒了，”玛莉亚转过头，露出甜美的笑脸，“我就拖着你走！嘿嘿！”她可爱的笑容完全驱散了刚刚的阴郁和疯狂。

“饶了我吧，我还是自己走吧。”我也报以微笑，跟随着她出门的步伐。